快樂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已經到了九月,艾好的錄取通知書上註明的開學日。
從青陽到中國科技大學所在的安徽合肥市,路途不算遠,幾百公里吧,可是交通不方便,坐長途客車還要轉一次車。艾好隨身又是行李又是書,上車下車都是麻煩,碰上不好說話的駕駛員,行李還得再買一張票。爸爸算一算覺得不划算,找供銷社主任幫忙,借了單位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讓考上了駕照的三虎當司機,開車去合肥。
卡車能載兩噸半的貨,艾好的行李滿打滿算也不到二百斤。爸爸一揮手說,乾脆全家人都去,送艾好之外,順帶逛一趟合肥,「旅遊」一把。這樣,媽媽和艾早艾晚都興致勃勃上了車。
爸爸是個心細的人,出發前一天仔細看了地圖,發現從青陽一路開過去,要經過揚州、儀征、六合、浦口好幾個地方,一小時行駛速度四十公里的話,差不多要開一整天。於是媽媽連夜準備,煮了茶葉蛋,炒了一瓶蔥油蘿蔔乾,起大早買了二十個酥燒餅,還拿一個五公升的塑料油壺裝了滿滿一壺茶葉水。
早晨三虎把卡車開到巷子口來,便於裝東西上人。很多鄰居都來看熱鬧,媽媽滿面春風地跟大家打招呼,告別,好像出門上學的不是艾好,是她自己。
三虎裝扮得很酷派,頭上一頂米色太陽帽,帥氣的翻領汗衫配西裝短褲,腳上一雙時尚的旅遊鞋,鼻樑上架著新買的墨色太陽鏡。媽媽隔著駕駛室的窗戶,伸著脖子盯了好半天,才敢確認這個新潮小伙子是胡媽家的三虎。媽媽說:「呵,都不認識了。」意思裡多少有一點不屑。
艾早把一大壺茶葉水拎到車上時,三虎阻攔道:「別帶那個,太陽一曬會餿。」他拿出預備好的飲料,是整整一扎紅色易拉罐。他向艾早介紹,這叫「可口可樂」,美國生產的。說著他取了一罐,啪地一聲打開,遞到艾早手上。
艾早喝了一口,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她遞給艾晚。艾晚一口喝下去,甜中有一點苦,一股辣辣的氣味從嗓子眼裡衝上來,穿過鼻腔冒出去,嚇得她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家裡每個人都嘗了一口。媽媽說像咳嗽藥水。爸爸說味道雖然怪,倒也還上口。艾好一句話不說,仰著脖子把剩下的可樂喝個乾淨。三虎樂了,高興得一個勁地拍艾好的背。
「貴不貴啊?」艾早指著易拉罐問三虎。
「不貴。我有工作了嘛。」三虎笑嘻嘻地。
艾早就沒有再說話。
爸爸陪著三虎坐駕駛室,因為要幫他看地圖,認路。其餘的人,包括艾好,統統坐在敞頂的車廂裡,拿一領草蓆墊在屁股下。三個孩子都是頭一回出遠門,不免新鮮又興奮。媽媽之前去過一次揚州,是去參加會計業務短期培訓的,時間在生艾好之前。她記得揚州的瘦西湖,還有富春點心。「翡翠包子是碧綠碧綠的,咬一口直淌油,那真叫好吃。」媽媽向大家形容。艾晚聽著,口水忍不住地湧,聚在舌尖上,車廂裡沒處吐,很響地嚥了一口唾沫,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揚州很快從一家人的視線裡消失了,公路僅僅是擦著城邊而過,翡翠包子遠在城裡看不見的地方。艾早不甘心,扶著車廂站起身,打個眼罩遙遙地眺望,沒有看見任何一座高塔和寺廟。艾早說:「下回送艾好,要是能在揚州住一晚就好了。」媽媽答應她:「明年吧,明年你金榜題了名,全家到揚州玩三天。」
說完這句話,媽媽的眼睛盯住了艾早,觀察她的反應。艾早知道媽媽在看她,平淡地笑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從儀征再往前,有了高低起伏的山。其實那些蜿蜒的地形根本不能叫做「山」,充其量也只能算「丘陵」。可是平原上長大的艾家姐弟已經稀罕得不行了。夏末秋初,天高氣爽,空氣藍得透明,青山美得如畫,艾早艾晚頭靠著頭,眼睛貼住車廂板,什麼都好看,怎麼都看不夠。
路上惟一窩心的事情是艾好暈車。他嘔吐時,沉重的腦袋探出車廂板,肩膀一聳一聳地用力,模樣很痛苦。媽媽和艾早一邊一個抓緊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從車廂裡翻出去。媽媽一個勁地後悔:「不該讓艾好吃早飯,餓著就沒東西吐了。」
爸爸讓三虎停了車,把艾好換到前面駕駛室裡坐。結果因為駕駛室裡汽油味道大,艾好翻腸倒肚吐得更邪虎,來不及探頭出去時,嘔吐物噴在車窗邊,把駕駛室弄得一片狼籍,只好又換回到後面去坐。三虎很體貼,遞紙拿毛巾的,一句抱怨話都沒有。倒是爸爸一個勁地嘖嘴,覺得艾好「太不像話」。
車到合肥,天已向晚,一路打聽著找到了中國科技大學的校園。正是新生入學時,滿校園裡飄蕩著歡迎新同學的橫幅和旗幟,到處都是意氣風發的姑娘小伙子,就連學校喇叭裡不停播放著的,都是讓人血脈賁張的《運動員進行曲》。一家人很快忘記了旅途的艱辛和不適,融入到集體的歡樂中。
在新生接待處,十四歲的艾好引來了普通大學生的圍觀,他們好奇地擁著他,嘻嘻哈哈地打量著,七嘴八舌地問長問短。艾好煞白著臉,不停地舔嘴唇,目光很驚恐,隨時隨地都要哭出來的樣子。媽媽只好不停地道歉和求告:「別問了,別圍著他了,他還小,會嚇著的。」
後來一家人見到艾好的班主任,才清楚,少年班的小孩子不只艾好一個人,有的甚至比艾好還小,才十三歲。那個十三歲的孩子和艾好站在一起,同樣一副稚氣未脫的娃娃臉,一臉驚惶未定的茫然的神情。班主任安慰兩個孩子的媽媽說:「別擔心,孩子們有伴,熟了之後就不會想家了。生活上也有人照顧,學校安排得很周到。」
一家人齊上陣,擠在宿舍裡幫艾好收拾東西:鋪床,掛蚊帳,箱子塞進床肚,熱水瓶裡打好開水,牙刷放進漱口缸,牙膏撕開外殼……艾好呆呆地靠牆站著,看著大家忙碌,兩隻手在胸前絞來絞去,掩蓋他心裡的不安。媽媽一直擔心艾好會哭,會提出不上學了,跟他們回家,結果艾好硬是沒掉一顆眼淚。吃過艾早幫他從食堂裡打來的晚飯後,他彷彿累得散了架,澡也沒洗就鑽進蚊帳,眨眼間打起了小呼嚕。
看看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媽媽使個眼色,把全家人悄悄帶離艾好的新宿舍。出校門不遠,找到一家小旅館,爸爸和三虎一間房,媽媽和艾早艾晚一間房,湊合著住了下來。出門逛合肥,卻不料這個城市夜間的燈火很寥落,商店都早早地關了門,馬路窄得只有兩車道,灰塵又大,看起來並不比青陽城更繁華。走了一會兒,大家都興意闌珊的,就找個小吃店坐下來,吃了店裡僅有的麵條和餛飩,順原路回到小旅館,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又去學校看艾好,他已經端坐在宿舍裡看書,桌上是剛發下來的大堆教材和講義。媽媽心疼地摸摸他的頭,問他習慣不習慣?他點頭,眼睛都捨不得從書本上移開。媽媽覺得再呆下去也沒意思,跟爸爸商量幾句之後,試探著問艾好:「那我們就走了?」艾好還是點頭作答,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一點點不捨的表情也沒有。
出了校門之後,沉默了好久的媽媽忽然噗地一笑:「這孩子,見到書就六親不認。」
然後她眼圈微微發紅,緊閉住嘴,憋著不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