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21章 第一份錄取通知書到青陽
    青陽城裡收到的第一份錄取通知書,不是高三學生的,也不是往屆考生的,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通知書由快樂的郵遞員大虎一路打著車鈴鐺,送到了八字巷裡艾家的門上。

    誰呀?誰的通知書?是艾早的嗎?不是不是,是小神童艾好的!

    什麼學校?艾好錄取到哪兒了?中國科技大學?沒聽說過呀。

    你可真是的!「科技大」不知道?有名啊,有大名啊,有個少年班,專門培養少年大學生,稱為「神童班」!

    艾好沒高考吧?艾家去高考的是老大吧?

    議論和探討中,真相終於大白了:艾好沒參加高考,可是春天來青陽的那兩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們是受學校委派來面試艾好的。像這樣的神童,青陽城一百年遇一個,一千年遇一個,他還需要考什麼考?清華,北大,復旦,他考哪個不得中?

    整個青陽都轟動了。通知書下來的那個星期中,媽媽由教育局長特批放假,從早到晚地端坐家中,接受著來自縣政府、縣教育局、縣中、親戚、朋友、同事和鄰居的或真誠或帶酸意的祝賀。握手,微笑,道謝,送客出門。握手要熱情,微笑要真誠,別讓人感覺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門邊,親戚和重要客人要送出巷子口,起碼的禮儀。艾好呢?艾好出來呀,人家是過來看你的,跟叔叔阿姨說謝謝!哎喲,這孩子太內秀了,說句話比背下一本書還要難,請別在意,請原諒。走好走好。

    門一關,媽媽拉起艾好的手,放聲大笑。事情的轉變太戲劇化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艾早的失手本來已經令這個家庭陷入絕望,斜刺裡又殺出一個小艾好,沒參加高考就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媽媽怎能不神清氣爽,揚眉吐氣?

    「艾好,」媽媽疼愛地撫摸艾好胖嘟嘟的臉,「你為媽媽爭了氣,你是我們艾家的福星!」

    這句話其實挺傷人,尤其是對於敏感易怒的落榜生艾早。但是很奇怪,艾早彷彿沒有聽見,她坐在窗口迎亮處,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時裝裁剪》的雜誌,既沒有抬頭,更沒有反駁抗議。她身上穿的連衣裙是經她自己加工改造過的,領口和下擺用剩料拼接了漂亮的荷葉邊,腰線部位加收了兩道縫,把她的纖纖細腰顯露無遺。她的劉海和髮梢都拿火鉗燙過,有幾處燙焦了,髮絲泛了黃,卻更顯摩登和活潑。就連她臉上的皮膚,因為一個夏天裡足不出戶,比每天頂著太陽上學時要白了很多,白而發亮,吹彈即破。

    艾晚每一天早晨見到艾早,都感覺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些。她知道在艾早的身上正發生著變化,洶湧著驚天動地的暗流,潛伏著萬丈深淵的暗溝。但是這樣的微妙之處不為人知。艾晚自然說不出來,連艾早自己也未必察覺。

    媽媽應該是最知曉女兒心思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的媽媽顧不上艾早,她全部的關注和愛意都在艾好身上。艾好你晚飯想吃點什麼?艾好你洗了澡怎麼沒換衣服?艾好你不能再看書啊,要讓眼睛充分休息,不然小小年紀就近視了……

    艾好艾好艾好……媽媽忘記了她也曾經把艾早當成皇上伺候,忘記了她摟住艾晚悲傷失意的時刻。

    家中的接待工作有了媽媽打理,爸爸就自覺擔負起採購艾好生活用品的任務。採購是爸爸的老本行,他借來了胡媽家二虎子的自行車,每天一早,樂滋滋地領著艾晚出門,把她抱起來往後座上一放,推著她滿城裡逛一圈之後,買妥了七七八八的東西,再抱艾晚下車,裝東西上車。裝不下的零碎,艾晚拿著,顛顛地跟著他回家。

    買了兩床棉被,一床厚的,一床薄的。薄的春秋天用,到冬天換下來當墊被。蚊帳一頂。涼席一條。兩隻搪瓷臉盆,白色的洗臉,草綠色的洗腳。一隻熱水瓶。一個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兩套。汗衫短褲兩套。毛衣、毛褲、棉襖。棉鞋單鞋棉襪單襪。筆。本子。信封信紙。一個可以夾在床頭看書的檯燈……

    自行車的車把上、大槓上、後座上叮裡光啷掛得無隙可乘。爸爸整個人都淹沒在了他買下來的物品中,只看見一個黑烏烏的頭頂一聳一聳地往前行。

    艾晚抱著兩個球鞋盒,緊跑幾步,笑嘻嘻地趕上爸爸。「爸爸你都成駱駝了!」

    家裡的這些人,艾晚只敢跟爸爸開玩笑。

    爸爸回頭看她,好脾氣地說:「到你上大學那天,也一樣。」

    「還有十年呢!」

    「快得很啊,一眨眼的功夫啊。」

    艾晚想,哪裡「快得很」?她長到今天,才長到了八歲。很漫長很漫長的時間噢。

    艾晚又嘲笑爸爸:「到那時候你就老了,推不動車子了。」

    爸爸作暈倒狀:「那可糟了,我的小女兒誰來照顧呢?」

    「我自己照顧自己啊。我還能照顧爸爸媽媽。我要讓爸爸坐在車上,推著爸爸上街。」

    爸爸幸福得無以復加,嘴巴笑咧到耳朵:「這樣的話,爸爸媽媽可以放心地老了。」

    「肯定可以放心。」艾晚強調。

    爸爸跟艾晚推心置腹:「艾晚啊,其實在爸爸心裡,最靠得住的孩子是你。神童又怎麼樣?北大清華又怎麼樣?太優秀的孩子是替別人培養的,平庸一點的孩子才是自己的。」

    爸爸的這句話,說得有一點點深奧了,艾晚暫時還不能聽得懂,可是她把爸爸的話記在了心裡。

    父女兩個人,螞蟻搬家一樣,給艾好置辦出了全部的行裝。東西太多,床上堆著,地上攤著,板凳桌子上也擱著,家裡亂得無處下腳。媽媽一樣一樣交待給艾好:被褥蚊帳怎麼用,衣服要幾天換一次,換下的髒衣服應該怎麼洗……她打來一盆水,隨便泡進去一件衣服,示範性地洗給艾好看:領口,袖子,前襟,下擺。肥皂泡在她手裡聚成白色的一堆,發出噗噗的聲音。她的手在水中靈活搖動,像一尾蹦跳的魚。

    艾好規規矩矩坐在她對面,眼睛盯著媽媽的手。可是只要留意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沒有把這一切看在眼睛裡。在書本之外,艾好根本就是一個恍惚的人,不知道今夕何夕,太陽何時升起、倦鳥何時返窩的人。

    媽媽終於停住手,憂心仲仲地盯住了艾好。到此時此刻,她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個問題:艾好的大學生活怎麼度過呢?這麼小的孩子獨自離家去上學,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可是事到如今,媽媽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人一旦坐上了一輛飛速前行的火車,就只能被動地往前,往前,如果想要跳車回家,結果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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