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20章 高考出了意外 (2)
    陳清風的宿舍敞著門,門口倚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光溜溜的腦袋上有幾個正在結疤的膿瘡包,上身穿著一件帶條紋的小背心,下身乾脆就光著,黑黝黝的皮膚上沾著泥巴和草屑,還有蹭在牆壁上的石灰粉。門口不遠處,半年前艾早和艾晚坐著聽陳清風說各國風俗的迴廊上,一個二十多歲的農村婦女蹲在那兒洗衣服。她面前是一個圓圓的澡盆,盆裡有高高堆起的被單,蚊帳,枕巾枕套什麼的,還有一塊嶄新的搓衣板。年輕女人低垂著頭,齊耳的短髮濕漉漉地披散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健壯的胳膊用力拉動盆裡的衣物,在搓衣板上嚓嚓地搓揉,水花四濺,身子也跟著有節奏地往前一搗一搗。她的眼角的餘光應該已經看到了停在不遠處的艾早和艾晚的腳,可是她一點都沒有在意,連搓衣的節奏都沒有改變,彷彿除了澡盆裡要洗的這些東西,再沒有任何她需要操心的事情。

    「你是誰?」艾早迷茫地發問,鼻頭和兩眼間皺出一個蠶豆大小的疙瘩。

    一連問了兩聲,洗衣女人才抬了頭,手擱在搓衣板上不動,眼睛看著兩個陌生女孩,又往前後左右看看,意識到艾早的問題是針對她之後,神情比艾早更加茫然。

    「你是誰啊?怎麼會在陳老師家裡?」艾早忽然提高了聲音。她大概意識到了什麼,臉已經開始發紅,鼻孔翕開,眼神收縮變得尖利帶刺,整個身體都繃成那種一觸即發的緊張。

    陳清風急急忙忙奔進院子。他左手拎著一捆乾巴巴失去了水份的芹菜,右手托著幾塊醬油豆腐乾,胳膊肘上掛了一個網袋,裡面有一塊五花肉,幾根茭白,還有兩個金黃色的香瓜。

    「艾早,介紹一下,這個是我愛人,這個是我兒子。」陳清風來不及放下東西,用下巴頦兒點著門口的女人和小孩,笑得有點靦腆,像是不好意思。

    「誰?你說他們兩個是誰?」艾早的聲音尖得發乾。

    「我愛人啊,我孩子啊。昨晚剛從鄉下老家來的啊。怎麼樣你?語文考出來了?作文題目是什麼?說出來聽聽。」陳清風放下那些東西,迫不及待地問艾早的考試。

    艾早沒有聽見他後面的幾個問題。她根本聽不見了,因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前面她提的問題上。她帶著哭一樣的聲音,責問他:「陳清風,你為什麼沒有說過你有愛人和孩子?」

    陳清風不知所措:「怎麼啦?你沒有問過我啊,這有關係嗎?」

    艾早呆呆地望著陳清風,臉色紅得發亮,像是剛剛被蜜蜂蜇得腫脹起來。她的光溜溜的額頭上鼓出了幾條青筋,蟲子般一跳一跳,眉梢處糾結成蚯蚓的形狀,整張面孔顯出了極端憤怒,憤怒中又有沮喪。

    陳清風回頭看一眼他的女人,半張著嘴,一聲不響。顯而易見的,他已經明白了少女艾早的全部要說的意思。他似乎有一點沒有想到,又似乎想到了而因此不安。他此時的神情,比艾早的沮喪走得更遠,幾乎就是一種震驚和哀痛。

    「艾早,」他輕聲招呼她,「先回家吧,下午還要考試,啊?」

    貼心貼肺的話,帶著寬慰,勸解,哀求,和深深的愛憐。

    艾早這個驕傲任性的女孩子,她還沒有學會掩蓋心裡的悲傷和失落,她甩掉艾晚的手,跑過去揀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陳清風,胳膊一揚,用勁地砸在洗衣盆裡。「彭」地一聲悶響,灰白色的肥皂水受驚濺起,子彈般四射,洗衣女人的頭臉身體被掃個正著,頭髮濕答答滴水,肩胛上沾著污糟糟的肥皂沫。陳清風恰好也站在盆邊,褲子倒了霉,濕淋淋地裹在腿上。夫妻兩人都因為猝不及防,吃驚地張著嘴,半天沒有反應。

    艾早丟下艾晚不管,自己回身便走,急匆匆的,逃跑一樣的,肩膀哀傷地垂落著。

    艾晚知道姐姐在哭。姐姐在家裡跟媽媽生氣哭泣時,背過身,肩膀就是這個樣子。

    回到家,艾早立刻把自己關進房門。媽媽小心過去敲門,艾早甩出幾個字:「別煩我,複習呢!」

    媽媽轉頭問艾晚:「出什麼事了?怎麼這半天才回來?」

    艾晚心跳著,支吾:「姐姐路上跟人家對題了。」

    「糟了!」媽媽頓腳,「一定發現錯誤了。情緒不對。」

    吃飯的時候,爸爸覺得飯桌上的氣氛緊張,咳嗽一聲,想問一句什麼,媽媽立刻朝他使眼色,制止他開口。媽媽不斷地往艾早碗裡夾菜。艾早皺著眉頭,不斷地把夾進她碗裡的菜轉移到艾晚和艾好的碗裡去。一家人把肉和蔬菜就這麼夾來夾去,誰都不說話,彷彿一開口就會打破飯桌上微妙的平衡。

    一直到下午艾早臨出門,媽媽才裝著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話:「高考要考六門,一門考壞了不算個什麼事。」

    不知道艾早有沒有聽見,反正她沒有答腔。

    第二天,第三天,艾早沉默著出門,沉默著回家,不說她考得好不好,也拒絕家人問。媽媽著急得不得了:「艾早啊,到底怎麼樣嘛?」艾早淡淡地答:「就那樣。」

    媽媽對爸爸抱怨:「『就那樣』是怎麼樣啊?存心要把我們急死啊?」

    爸爸唉聲歎氣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晚上陳清風忽然到家裡來。他說他不放心,過來問問情況。艾早緊閉著房門,死活都不出來見他。媽媽只好幫她解釋:「她睡了。這些天也是累慘了。」

    陳清風請媽媽轉交一包小說書給艾早,就是讓她放鬆放鬆,換換腦筋。陳清風才一走,艾早衝出來,把那包書扔到大門外。「不看。」她說。原來她聽見了外面說的話。

    媽媽終於忍不住發了火:「人家是好心,你這是什麼態度?自己考得不好,火發到人家身上?真是要把你寵上天羅!」

    艾早紅頭赤臉地叫起來:「誰考得不好?你憑什麼說我考得不好?」

    媽媽一針見血:「考得好,你怎麼會是這副死樣怪氣?」

    艾早愣了好一會兒,鼻子一抽,嗚嗚大哭。

    媽媽深深地歎氣:「我就知道不行了。也怪啊,預考不是好好的嗎?不是都講十拿九穩了嗎?」

    十拿九穩的事,忽然之間就成了陷阱,一腳踩下,天塌地陷。

    終於熬到成績出來。艾早的分數讓大家目瞪口呆:比預考成績少了差不多一百分。這樣的分數,算上競賽加分,還是低得可憐,不說南師院,連本地的師範專科都沒有戲。

    媽媽黑著眼圈站在艾早床邊,一聲接一聲地問:「這不可能吧?會不會弄錯了分?弄錯的事情是有的。要不我們要求查分?」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來,兩條長腿交叉著擺來擺去,嘴巴裡喀崩喀崩地咬指甲。她拒絕去查分。她臉上非常平靜,或者說是故意做出平靜。隱隱約約的,她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笑,幸災樂禍的那種神色。

    媽媽又被嚇住了,怕艾早受刺激太大,弄出神經上的毛病。她趕緊坐到艾早身邊,拉過她的一隻手握著:「不查分就不查分吧。話說回來,考砸的也不是你一個。這樣,復讀一年,明年乾脆沖一衝復旦北大,我不相信你沒有這個能力。」

    艾早冷笑著,什麼話也沒有說。

    媽媽站起身,走到外面,坐在飯桌前,一個人嚶嚶地哭。她拿艾早沒辦法,只好自己跟自己傷心。艾晚看著這一幕,心裡很難過,倒了一杯涼水端去給媽媽。媽媽一把捉住艾晚的手,聲淚俱下地說:「艾晚,艾晚,你將來不能這樣,你不要讓媽媽操心,好不好?」

    艾晚說:「媽媽,我明年要考兩個一百分給你看。」

    媽媽摟住了艾晚,頭抵著艾晚的額頭,把眼淚沾了她一臉。媽媽很少跟艾晚這麼親熱過,她這時的舉動,就像是撈著了救命稻草的樣子,倒把艾晚弄得不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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