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17章 水仙花在開春死去
    春天真的來到青陽城了。從艾晚的家裡走到小學校,沿著蓮花池邊的那一路,桃紅柳綠,花團錦簇。桃花是青陽一帶最常見的花,品種多,顏色也多,深的淺的,單瓣的復瓣的,打眼看過去,每一株跟每一株都不重樣。品種一多,蜜蜂就慘了,它們營營嗡嗡地在桃花枝頭盤旋著,斟酌著,反來復去地協商和討論著,意見不能統一,不知道該往哪株花樹上去採蜜。柳樹就比較守規矩,它們的脾氣不喜歡特立獨行,要綠就綠成一抹色,要長出花穗兒也是同時長,一串一串茸茸地垂掛著,像淺綠色的毛毛蟲。

    河岸上,沿河人家的院落裡,偶爾也能見到比較稀罕的樹種。枇杷樹的嫩葉是銀白色,蜷曲著,履著一層細茸毛,跟新生嬰兒的小拳頭一模一樣。迎春花總是生長在河堤和牆角處,黃燦燦一片,熱烈得讓人想去擁抱它。山茶花謝了,落下了一地的紅。可是杜鵑又接上了茬,一叢一叢開得勁頭十足。玉蘭樹對季節的反應稍稍遲鈍一點,同伴們已經用盛裝打扮了自己,它才矜持地冒出一個花苞的尖尖角,形狀如毛筆,難得的是個頭大,估計開出花來是艷壓群芳的那種派頭。

    每天上學,艾晚一路走著,看了這邊看那邊,眼睛都不夠用。她新學了一個詞:目不暇接,用在春天上學的路上,正合適。

    更有趣的事情是,有一天艾晚家的屋簷下忽然飛過來兩隻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後,居然把一隻笸籮一樣的燕子窩掛出來了。窩巢是灰色的,排球大小,表面上毛毛糙糙,全是草根碎毛,開口往外傾斜著,大概是為了方便進出。艾晚爬到窗台上往窩巢裡看了看,發現窩底很淺,她就擔心起來,怕燕子媽媽趴在窩裡孵蛋時,一不留神把蛋寶寶蹬落在地上。

    艾早臭了她一句:「鹹吃蘿蔔淡操心。」

    艾晚不怕姐姐的打擊,執意找來一抱亂稻草,鋪在燕子窩的下方。萬一小燕子掉下來了呢,有稻草接著,就不會摔死了。

    媽媽皺眉說:「弄把草在門外,亂七八糟,像什麼樣子啊?」

    可是她又眉開眼笑:「燕子好幾年沒有來築窩了,趕巧今年又來,明擺著報喜來了呀!我們家今年有喜事,艾早高考必中!」

    所以,她沒有強迫艾晚把稻草移走。

    還在更早一點的時候,寒假結束,水仙花開敗了之後,艾晚耿耿於懷的事情是水仙花沒有結種子。從前家裡種風仙花,種太陽花,花謝了之後都有黑色的種子結出來。要是不結種子,明年該拿什麼繁殖呢?

    艾好告訴她:「水仙是三倍體植物,不用種子繁殖,直接用球莖。」

    艾晚不明白:「什麼叫三倍體值物啊?」

    艾好簡略地答:「植物有三條染色體,無法產生正常生殖細胞,沒有受精卵,所以不結種子。」

    艾晚無比欽佩地想,艾好真是神,這世界上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等花枝完全枯萎了,花葉全部干黃後,艾晚拿一把剪刀剪掉了這些枝和葉,留一個光禿禿的球莖,在窗下的泥土裡挖了一個碗口大小的坑,把球莖埋進去。她見天去澆水,還上過一次魚腸子漚出來的臭烘烘的肥,期望有新的球莖長出來。

    可是開春很久,萬物發芽後,艾晚埋下水仙球的地方不見任何動靜。有一天她實在憋不住,拿把鐵鍬把那個坑重新挖開來,發現埋下去的水仙球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跟一團鍋巴糊似的。她傷心欲絕,蹲在窗下哭了好一陣。

    爸爸來勸她,說是水養的球莖不可能再長出新球。「你想想看,它只憑一點清水活了一冬天,還開了那麼多的花,養分都耗盡了,哪裡還有能力再長呢?」

    「明年我就沒有水仙花了啊!」艾晚嗚嗚地哭。

    爸爸就保證,明天冬天之前他再去一趟福建,再給她弄幾個樟州水仙球。就是他不去,他也讓朋友寄過來。

    「你不准騙我!」艾晚眼淚汪汪。

    「騙你是這個。」爸爸伸出小手指。

    艾晚才放了心,把那個海螺盆洗乾淨,拿報紙一層又一層地包好,藏在床底下,留待明年用。

    爸爸跟媽媽閒聊說,家裡的三個孩子,艾晚最平庸,可是也最心軟最善良,將來他們老了,沒有生活能力了,能夠指望得上的,恐怕還是艾晚。

    媽媽說:「老艾你不要這麼講,如果艾早艾好都像艾晚一個樣子,日子還有什麼盼頭啊?」

    爸爸再想想,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如果前面沒有未知的奇跡等待著,人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一天天地熬日子等死了嗎?

    只不過在爸爸心底裡,對孱弱的艾晚還是多存了一份憐惜。

    清明節一過,高考的鼓點子敲響起來了。新華書店進了一批高考複習資料,半小時搶購一空。再想進貨,怎麼都進不到,因為出版社沒有估計到讀者需要量,開印的這批教輔資料只有這麼多。奇怪,一個大學畢業生的工資不過四五十塊錢,遠不如一個「八級工」,更不如新興的「個體戶」,高考怎麼就會突如其來的熱起來了呢?複習資料怎麼就會這麼搶手呢?誰也想不通。

    媽媽畢竟在教育局當會計,信息靈,動作也快,聽說書店進了複習資料,她鎖上抽屜就奔出門,連抓帶搶,買到了語文和數學練習題各一套。到家才發現,買書剩下的六塊錢放在口袋裡,錢不見了蹤影,口袋也被撕了個豁口。

    媽媽倒還想得通。六塊錢雖說是家中好幾天的菜金,但是跟買到手的複習資料比起來,那就是芝麻和西瓜的關係了。等艾早考上個好大學,等她大學畢業有個好前程,六塊錢算個什麼呀?

    平常過日子,媽媽是個精打細算的人,會計出身嘛。比如說去米店買米,她不買粳米,買秈米,秈米每斤便宜兩分錢,煮飯還漲鍋。再比如說,買布做衣服,她總是買零頭布,因為這種布料折頭多,合算。家中有男有女,布料套裁,拼拼接接總是能派上用場的。就這麼一分一厘地摳著,幾年裡面她手裡居然也存下了百八十塊錢。為了艾早的高考,媽媽一咬牙把存錢全部取出來了,用來給艾早增加營養。她詳細列出一份菜譜貼在廚房的格子門上,督促自己嚴格執行。星期一豬肝湯,星期二蹄膀湯,星期三烏魚湯……每天一換,絕不重樣。媽媽的想法是,艾早是老大,老大的榜樣作用至關重要,老大考上了,老二老三就有了信心,就會自覺跟進。如果艾早失了手,軍心會動搖,接下來的事情會成什麼樣,那就難說了。小孩子嘛,都是一個看著一個的。

    艾好沒到高考年齡,舞台上的這場大戲輪不到他來唱。他依舊是迷迷糊糊的過日子,一書在手,悠然南山,外面的世界再熱鬧,他縮著腦袋一眼都不看。上回從外地來的兩個神秘人物,把艾好叫去盤問一番後,再沒有了下文,沒有打電話到教育局,也沒有在報紙上發文章。媽媽先還擔心艾好成了陌生人的試驗品,看看沒動靜,一顆心又放回到肚子裡。

    艾晚才八歲,忽然之間成了家中最最忙碌的人。媽媽打醬油要喊她,買鈕扣要喊她,洗碗掃地也喊她。曾經也讓艾好幫過忙,可是艾好洗十個碗要把五個碗磕出狗牙邊,掃地又會撞倒了洗臉架子,帶翻了鍋蓋和水瓢,為他擦屁股比自己動手幹還要麻煩,媽媽只好歎口氣,揮揮手把他打發到一邊去。

    媽媽許諾艾晚說:「現在你辛苦點,將來到你考大學,我讓艾早請了假回來服侍你。」

    艾晚掰著手指算一算,到她考大學還有十年時間。可是那時候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誰能夠說得清楚啊?艾晚希望那時候的大學不用考,就像進小學中學一樣地隨便進。那樣的話,她想,她可比姐姐幸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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