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之前的一天,艾晚放學回家,意外地發現爸爸媽媽齊齊地端坐在吃飯桌前。艾家的三個孩子裡,艾早和艾好讀高中,在校時間長,不到天擦黑的時候回不了家,只有上小學的艾晚下午的課時少,回家比較早。
艾晚回家也不是白吃乾飯的人,她要負責把爐門打開,讓爐火慢慢地燒旺,把媽媽事先淘好的米倒進大號鋼精鍋裡,鍋裡再放水,坐到煤球爐子上,一邊寫作業,一邊看著粥鍋燒開,再把爐門關小,把鍋蓋敞開一半,讓粥小火熬著。到艾早或者媽媽回家時,粥也差不多稠了,晚飯很快就能上桌了。
爸爸媽媽同時提早下班,不可能為了別人,只能是等著艾晚談話。
媽媽指指飯桌對面的座位,和顏悅色:「艾晚,先不要開爐門,先坐那兒吧。」
艾晚走過去,用半個屁股坐下來,心裡怦怦地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誤。
「別怕。」媽媽安慰她,「不是批評你,只是要問你一些事。」
艾晚深深吸一口氣,屁股往凳子中間移了移。
「那個……」媽媽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用手肘捅捅爸爸:「你說吧。」
爸爸咧了一下嘴。「還是你說。女孩子的事嘛。」他看著媽媽。
「我說嗎?」
「你說。」
艾晚心裡又害怕起來。這樣的嚴肅和慎重,好像還從來沒有過。
媽媽咳嗽一聲,斟酌著如何開口。「這個……艾晚啊,你姐姐今年高三了,再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這你都知道吧?」
艾晚點頭。
「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關口,是不是啊?老師也跟你們說過吧?」
艾晚搖頭。
爸爸插嘴:「她才多大?她們老師哪裡能說到這些?」
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關係,我們艾晚懂事,老師不說她也會懂。嗯……這麼說吧,高考這事很重要,對你姐姐特別特別重要。我們這樣的家庭,爸媽都是小人物,沒權沒勢,一切都要靠你們自己,現在能努力到什麼樣子,將來才能出息成什麼樣子。」
「也就是說,考到一個什麼樣的大學,對於你姐姐是一錘定音,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爸爸努力要把媽媽的話闡述得更加明白,讓艾晚能夠聽得懂話裡面的意思。
艾晚當然是聽懂了:爸爸媽媽不充許姐姐把高考弄砸了鍋。
可是姐姐的高考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高中的功課艾晚一點不會啊,她想要幫忙也幫不上啊。他們要找艾好才對,艾好能幫姐姐做作業。
媽媽這時候卻把話題突然一轉:「艾晚我問你一件事,你要對我說老實話。」
爸爸幫腔:「一定要老老實實說。」
艾晚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兩個人的嚴肅面孔,心裡第三次感到了忐忑。
「艾早跟那個陳清風,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艾晚不知所措地看著媽媽。
媽媽溫柔地對艾晚低下頭:「艾晚是好孩子,好孩子不會對爸爸媽媽撒謊。你告訴我,艾早是不是在戀愛?」
「我不知道……」艾晚的聲音像蚊子哼哼。
爸爸替她向媽媽解釋:「她還不懂戀愛。」
媽媽說:「好,那我就問你,艾早是不是經常去找那個陳清風?」
艾晚躲開媽媽的眼睛,囁嚅:「姐姐去借書。是艾好要看的。」
她本能地懂得一件事:用艾好的需要當擋箭牌,容易大事化小。
媽媽忍不住了,重重地一拍桌子:「別提借書!那根本是借口。」
艾晚的心跳得很亂,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幫艾早掩飾。她慌亂得眼淚水都湧了出來,亮晶晶地溢在眼眶裡,既無辜,又委屈。
爸爸有點心疼她,責備媽媽:「你看你,把孩子嚇著了。」
媽媽歎口氣:「我不是要嚇唬她,我是恨那個大的不懂事,這種時候,她會跟……」她忍住不再說下去,轉而吩咐艾晚一件事:「這樣吧,艾晚,媽媽只能相信你,也最相信你,媽媽要你盯住你姐姐,看緊她,如果她再跟陳清風在一起,你就記下時間地點,然後告訴我,好不好?你只要告訴我就行。」
「對,告訴你媽媽就行。」爸爸點頭。
艾晚想了一下,遲遲疑疑地:「是要我當特務嗎?」
媽媽噗哧一下子笑出來:「就算是吧。可是媽媽是為了你姐姐好,這你要明白。父母不會害自己的孩子。」
爸爸強調:「明白了嗎?為你姐姐好。她再有四個月就高考了。」
艾晚說:「噢。」
媽媽不失時機地表揚她:「乖孩子!」又說:「你不是最想要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嗎?下個月爸爸要去上海出差,到時候讓爸爸給你買,要那種帶荷葉邊和泡泡袖的。」
爸爸斬釘截鐵道:「買!買一件全上海最漂亮的!」
艾晚長長地出一口氣,又禮貌地笑一笑,心裡很奇怪地想,要有連衣裙了,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高興,怎麼搞的啊?
星期天上午,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窗玻璃一直照到屋子裡,桌子啦椅子啦全都亮閃閃的,其樂融融的。媽媽打開窗戶透氣,一下子飛進來兩隻小粉蝶,循著氣流在屋子裡忽高忽低地翩翩起舞。艾早又在對著牆上的小鏡子用勁地梳她的頭髮,努力抹平那些翹上去的髮梢。她今天沒有把頭髮紮成兩隻刷鍋把,而是拿一根新買的大紅色的髮帶束起來,額前和耳邊不留一根髮絲,突出了漂亮女孩子的成熟和嫵媚。她大概抹了許多的「雅霜」牌的香脂,臉頰和脖子、雙手聞起來噴香噴香,惹得艾晚像條小狗一樣地跟前跟後,一會兒踮腳摸摸她的頭髮,一會兒湊過去拉拉她的衣服。
「艾晚你的手啊!」艾早誇張地叫著,嫌艾晚剛剛吃了油條,手上有油污。
艾晚把兩隻乾乾淨淨的小手伸出來給她看:「洗過了。」
「洗過了也不能亂摸。走開,寫作業去。」艾早下了逐客令,一邊最後一次地扭身在鏡子裡照她的後背,看她的滌淪翻領衫有沒有摺皺處。
媽媽走過來,臉上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神色。「艾早,星期天還要上學去啊?」
「不上學。有另外的事。」艾早回答。
「沒有功課要複習嗎?」媽媽拖長了聲音。
艾早扭頭,眼睛裡帶著一點挑釁:「媽,我今年不是八歲,是十八歲!」
這句話裡的意思很明顯,所以媽媽立刻知趣地閉上嘴。媽媽心裡很明白,艾早不是棉花團,而是火藥棒,碰不好會碰炸。
艾早幾乎是故意的,當著媽媽的面,把自己收拾得溜光水滑,隨手拿了艾好看過的一本什麼書,踮著腳尖轉一個身,用舞蹈般的步態出了門。
媽媽瞪目結舌地看著艾早的青春背影,臉色發白,嘴唇都在微微地發著抖。後來她急急乎乎地喊艾晚:「艾晚!艾晚!」
艾晚從角落裡站出來,小聲回答:「我在呀。」
媽媽朝外面努一努嘴,提醒她:「你應該幫媽媽幹什麼?」
艾晚明白了:從今天開始,她要做一個盯梢者。
跟在艾早後面出門,遠遠地看著她在前面走,過了閘橋,穿過一條橫馬路,一直往前,走到十字路口,轉身進文化館。艾早的紅髮帶在人群裡耀眼地一閃,像一朵飛掠的火苗兒。
艾晚不敢再跟著進去了,裝做買東西,踏進街邊的一家文具店。
她磨磨蹭蹭的,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看她最喜歡的鉛筆盒,再看看自動鉛筆和香味橡皮,仔細研究一盒新到貨的橡皮泥。她沒有見到過這東西,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她還發現了櫃檯裡有一個小熊形狀的鉛筆刨,紅色的小熊很可愛。最後她的目光被一個塑料封面的筆記本吸引住了,那封面是淺綠色的,中間畫著美麗的白雪公主,四邊還圍著七個快樂的小矮人。她埋下頭,盯著那個本子看了又看,驚奇白雪公主有那麼長的睫毛和紅得像玫瑰花的嘴唇,又驚歎她的拖地長裙有那麼大的裙擺,把她的腰肢襯得柳枝兒一樣纖細。
五十多歲的長了一副雙下巴的營業員走過來詢問她:「小姑娘看中什麼了?」
艾晚難為情地咬住嘴唇,臉飛紅。這店裡所有的東西她都看得中,可是她身上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
「回家去吧。」營業員笑瞇瞇地慫恿她,「問你媽媽拿錢去。」
艾晚搖搖頭,才要走,後腦勺被人拍了一巴掌。一轉身,艾好和陳清風站在她身後。
艾晚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她明明是出來盯梢的,卻反被眼前的這兩個人抓了一個著。她後悔自己不該貪看好東西,現在弄得很窘迫:要是艾早問起來,她該說什麼好?
陳清風此時已經走到櫃檯前,指著她剛才看了好久的那個筆記本:「老師傅,請給我拿這個。」
白雪公主的筆記本子五毛四分錢。陳清風付錢,接過本子,遞到艾晚面前:「送給你。」
艾晚背著手,低著頭,死活都不肯接。媽媽從來都不准拿別人的東西,尤其還是這麼貴重的本子。
艾早笑嘻嘻地說了一句話:「都買了,不拿白不拿。」
艾晚心驚膽顫地伸手接過去,覺得筆記本是燙的,滾燙滾燙。
這下更糟糕。「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艾晚常聽胡媽說這句話。她拿了陳清風的本子,回家怎麼匯報艾早跟他在一起的事呢?
艾早看透她的心事一樣,順手就把一個答案餵給了她:「艾晚,回家媽媽問起來,說我來請陳老師給我們班講作文。」
哦,原來艾早是來請老師的啊!艾晚這下放心了,筆記本抓在手裡也不再發燙了。
回家告訴了媽媽,媽媽卻是將信將疑:「艾早又不是班長,請老師為什麼讓她請?」
艾晚愉快地答:「姐姐跟陳老師認識啊。」
「可是,」媽媽又說,「請個老師,用得著打扮得漂漂亮亮嗎?」
「老師喜歡漂亮啊。」艾晚又答。
媽媽鼻子裡哼了一聲:「喜歡漂亮?」
艾晚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有問題。可是有什麼問題呢?她又想不太明白。
管他呢,反正盯梢的任務完成了,媽媽沒有發火,姐姐回家後也沒有挨罵,你好我好大家好,艾晚的心裡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