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說的那件事情發生在五年前,艾好那年才八歲,跟現在的艾晚一般大。那時候艾晚繫著圍嘴兒蹣跚學步,對家裡發生的大事毫無記憶。可是因為媽媽時常提起,一次次地說得繪聲繪色,艾晚的腦子就迷糊起來,總覺得自己那時候已經懂事,每一個細節都看在眼裡,記得清楚。
那一年「文革」剛剛結束,「四人幫」已經倒台,中國人從上到下都憋著一股勁,要把丟失的時光搶回來,要把自己的一腔熱血貢獻出去。
青陽鄉下的一個小學老師宣佈說,他十年面壁,發明了一個叫做「珠心算」的數學教學法,經他之手調教出來的鄉下孩子,彷彿點石成金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算術神童。一個小學生站在台上加減乘除,下面一排三四個珠算高手同時撥動算盤,沒有一個人的速度和準確性能夠趕上這個學生。
此語一出,萬眾嘩然,青陽縣四鄉八鎮的學校爭先推廣,一批又一批的小學生站到台前,成了加減乘除的表演家,魔術孩,小巫師。又有越來越多的教育專家從全國各地趕到青陽,學習,觀摩,考察,培訓。青陽縣的這塊蛋糕做大了。整個縣城從四九年之後沒有出過大名,誰也想不到因為一個「珠心算」的發明,短時間內成為神童聚集的聖地。
從省裡的教育研究部門來了兩位專家,主持青陽全縣範圍內的「珠心算」大賽。
八歲的艾好代表青陽小學,經過層層淘汰,一路過關斬將,最後站在縣人民大會堂的莊嚴舞台上,和磨頭鎮小學的五年級選手展開具有表演性質的絕殺。
那一天像是青陽城的盛大節日,大會堂的台階上豎起了熱鬧的彩旗,縣委副書記親自到場主持,台上的考官一字排開坐得端端正正,台下趕來觀戰的群眾少說也有上千。
艾好那時候又小又瘦,穿著媽媽特意新做的一件草綠色襯衫,配藏青色長褲,黑色鬆緊口布鞋。襯衫的領口做得太大,艾好細瘦的脖子活像一根豎在石臼裡的舂米棍,左右搖晃,一陣風就能折斷。褲子是比著棉褲的尺寸做的,單穿就鬆鬆垮垮,褲腿挽了好幾道邊,褲腰被一根帶子捆著繫牢,艾好時不時地要拎著褲腰往上提,否則就有滑到胯下的危險。
台上的兩位省城專家,一位高而胖,禿頂,面相莊嚴。另一位雖然瘦,卻是鷹鉤鼻,目光炯炯,鳥兒飛過去都能夠認出公母的那種眼神。這兩個人往那兒一坐,不怒自威,台上台下的氣氛立時緊張,大人孩子緊閉嘴巴,大氣不敢多出一聲。
胖的那位是主考官,由他出題。第一道:2864加4682。題目剛剛脫口,兩個孩子同時回答:7546。
胖子和瘦子交換了眼神。太簡單了。再來:393872加上6483再減去19487。仍然是在題目報出口的瞬間,兩個孩子異口同聲:380868。
考官有點詫異。胖子張了張嘴,想說一句什麼,忍著沒說,再報一道題:3099690除以4545乘以482。
這回艾好稍稍領先了一秒鐘的時間,回答:465124。
台下微微地騷動起來。這麼大的一組數字,腦子過一遍都不可能記住,神童算出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艾好的對手,那個眉眼俊朗神情自信的五年級孩子,顯然地不太服氣。也許就是多嚥了一口唾沫的時間,輸給了八歲的小弟弟。那孩子抬起眼睛,從眼梢裡瞥了一眼艾好。
考官決定再給一次機會:66564除以258乘以39再加上49260。
五年級的學生怕艾好又搶了先,不由分說先霸住題目:「我來。」稍遲幾秒鐘,他帶著點矜持地報出答案:59322。
這回輪到艾好愣在那裡。對方的這一手很厲害,臨場製造了一個時間差,顯然是由高人事先策劃過的方案。看得出來對方是賽場老手,而艾好畢竟年幼,初次上陣,經驗不足。
艾好舔著嘴唇,腦袋驚慌地轉來轉去,對方的搶答已經打亂了他的心理節奏,好像是在一隻吹得很鼓的氣球上突然戳了一刀,空氣噗地一下冒出來,皮球立時綿軟。艾好太小了,他不知道適時地調節自己,就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爸爸艾忠義很氣憤,幾乎就要衝上台跟人理論。怎麼能這樣呢?這不是玩手段嗎?不是小人嗎?艾好的校長扯著爸爸的後衣襟把他拉住。校長比較地沉得住氣,他寄希望於下一次更大規模的決賽,他已經看明白了,只要對艾好再加點撥,這孩子會無往不勝。
可是兩個考官一陣交頭接耳後,由瘦的那個突然發難,出了一道叫人意想不到的題:6375625,開根號。
場中一片驚愕。教算術的老師們都知道,這道加試題已經超出了「珠心算」的範圍了。「珠心算」只能算加減乘除,因為算盤上是不可以開根號的。
五年級的磨頭鎮孩子脹紅面孔,呆愣不動。他恐怕還沒有聽說過「開根號」這個詞。七十年代的小學算術教材中,小數和分數之外,再沒有太多的內容。他踮了腳尖,驚慌地往台下張望,希望得到輔導老師的哪怕一個簡單的暗示。但是那一年手機和傳呼機也還沒有發明,台下的信息無法及時傳遞到台上。那孩子絕望得肩膀都塌了下來。
於是場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小艾好的身上。人們的心裡懷著一絲希望,更多的卻是憐憫和同情:太難為孩子了!這才多大點人啊,這不是考試,這是整人啊!
艾好看不懂人們的眼神。他對自身之外的世界完全不懂。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脖子在大號衣領中可憐地轉了轉,心平氣和地吐出一個數字:2525。
場中靜默了足有三分鐘,然後很多人站起來,激動地鼓掌。媽媽一邊拍手,一邊眼淚嘩嘩。爸爸轉身一個勁地跟校長握手,也不知道握的是什麼意思。
事情已經很明確了,如果五年級的磨頭鎮孩子獲勝是靠了嫻熟運用「珠心算」法,那麼艾好顯然不是,他什麼方法也不靠,他天生就對數字敏感,他是地地道道的神童、天才、奇跡。
艾好那天回家後顯得極度疲勞,臉色蒼白,還蹲在門外台階上嘔吐了一次,不過只嘔出一些黃綠色的味道刺鼻的酸水。媽媽以為兒子把膽汁吐出來了,她嚇壞了,急忙衝到藥店裡買了一包葡萄糖粉,沖水給艾好喝下去。然後艾好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入睡,身上穿去比賽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媽媽幫他扒下來的。艾好這一覺睡得十分嚇人,從傍晚死人一樣睡到第二天中午。其間媽媽幾次去床邊試他的呼吸,擔心他就這麼無聲無息長睡不醒。
兩個專家回省城時,跟爸爸媽媽以及艾好的校長商量,想把艾好帶走,會同醫學界人士、科學界人士,給艾好做一個全面的檢查和測試,看看這孩子的大腦是否有什麼異常或超能。爸爸不太放心小艾好一個人離家,可媽媽堅持認為艾好跟著專家過去沒有問題。媽媽是個好強又多少有些虛榮的人,對於兒女成功有著超乎尋常的渴望。
艾好離家才不過兩天,專家一個電話打到青陽小學,說是孩子不見了,從他住的招待所房間下樓到食堂,就這麼幾步路,艾好居然就走丟了,不知道人到了哪裡。
才兩天啊!活生生一個孩子,任何題目都難不倒他的智力超常的孩子,人間蒸髮式的消失不見!
媽媽接到消息,當即癱軟在地,干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個字。爸爸飛奔到縣公安局報案,刑警隊長開著辦案用的帶警燈的吉普車,載著心急如焚的兩個人去了省城。那個模樣凶悍的警察在省城招待所裡指著兩個驚慌失措的專家說:「這孩子要是被人拐走,我們縣領導會找你們算賬!」
刑警隊長從來沒有去過省城,吉普車在偌大的城市中滿街亂轉,海底撈針一樣的,毫無目標,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到。他確信這個神童孩子是青陽縣的寶貝,不敢怠慢,打了電話回青陽公安局匯報。局長非常重視,親自致電省公安廳有關人員,請求協助。短短兩三天時間中,省廳裡也為這事鬧得天翻地覆,人人稱奇。
結果呢,居然是虛驚一場:招待所的清潔工那天上班,打開底樓儲藏室拿掃帚時,發現了蜷縮一團驚恐發抖的孩子。原來省城招待所對艾好來說太大了,小艾好不知道自己的房間號,在迷宮般的樓道裡轉來轉去找不著他的門。可是他膽子又實在小,迷路後哪兒都不敢去,一個人躲在儲藏室裡,哭了睡,睡了哭,差點兒沒有渴死餓死。
他怎麼就不知道找服務員呢?他怎麼就不會去服務台問問房間號呢?他怎麼不去食堂裡討要點東西吃呢?
他就是沒有。如果他有這樣的急智,他就不是艾好,而是艾早,或者其他某個孩子。艾好是天才,天才的行為和思想總是有別於常人。
也因為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媽媽跟爸爸才下決心不讓外人隨便接觸艾好,媽媽才像抱窩的母雞一樣,時時刻刻跟在艾好身後,小心地照拂和看管著他。
普通的父母生出一個天才兒子不容易,天才又都是脆弱的,容易夭折的,就像筆直高聳質地鬆脆的樹,狂風吹來「喀吧」就斷。媽媽心裡很明白這一點,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艾好身後,目光炯炯地審視那些別有用心之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