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14章 兩個奇怪的人
    開學沒多久,從青陽中學爆出了一件轟動全城的事。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早晨七點半鍾時,縣中校長梳著整潔的偏分頭,棉襖外面罩著一件混紡料子的淡灰色中山裝,毛嗶嘰的西褲熨出兩道筆挺的褲縫,腳上配一雙繫帶的絨裡皮鞋,儀態端莊地走進校長辦公室。校長四十剛出頭,是個講究「為人師表」的人,只要到學校,總把自己收拾得威嚴和體面。

    在他走進校長辦公室之前,勤雜工已經提前抹過桌子,擦過玻璃,灑水掃了地,把當天新到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教育報》、《參考消息》和一份省報放在他的案頭上。

    校長自己拿一個玻璃的醬菜瓶子泡茶。在這件事情上他不要勤雜工動手。

    隔年的「炒青」飄在玻璃瓶子裡,綠得不那麼鮮嫩了。好在再過三兩個月,新茶就會下來,自然有學生家長在第一時間買了送到他面前,請校長嘗新。

    他坐下來,玻璃瓶捂在手心裡,先不忙喝,一邊享受著手心裡的暖,一邊快速地瀏覽報紙。一校之長,既是業務權威,又是行政主管,掌握政治動向是很要緊的事。每份報紙只看第一版,大致地讀一遍,領略要點,然後翻過去掃瞄一下二三四版的標題。副刊文章不看。文體消息不看。經濟農業之類的文章也不看。一個做中學校長的,忙完了升學率還要忙教師福利,沒有時間關心那些與他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五分鐘之後,茶葉已經泡開,水溫正好,茶香繚繞,校長吹開浮葉,悠然地啜一口香茗,目光就落在了《新華日報》的通欄標題上。

    觸目驚心的一個標題:《探秘人體——與天才少年面對面》。署名是青陽縣特約通訊員陳清風。

    校長噙著一口熱茶,都來不及嚥下去,就那麼全神貫注地,把文章通讀了一篇。

    洋洋五千字的長篇通訊,寫了青陽縣中高一學生、神童艾好的令人驚詫的成長故事。

    校長興奮得喉嚨都緊張,茶水嚥不下去,回吐到醬菜瓶子裡,報紙一抄,拎起來就去找教學副校長。副校長看完了再找教導主任。教導主任找高一年級組長。高一年級組長找艾好的班主任。

    不到半小時的時間,消息傳遍了全校。

    還是高三學生艾早想到了媽媽,飛奔到校門口,往教育局會計室裡打了一個電話。爸爸在那令人興奮的一天缺了席,出差到山東為供銷社搞化肥了,媽媽一個人趕到了縣中校園裡,分享來自她兒子的榮耀。

    媽媽一進校園,發現可憐的艾好正被數以百計的老師學生圍堵在教室。也難怪,誰都有好奇心,人們都急於看到這個省報上所稱的「神童」,看看他是不是長了三隻眼睛兩個鼻子,看看他身上有什麼非同尋常的異秉和徵兆。

    「就這個小胖子啊?他能把《紅樓夢》倒背如流?」

    「多蠢啊!都不敢拿眼睛看人。」

    「你知道他今年才多大?他才十四歲!人家小學初中連跳幾級,考試從來都是年級第一。」

    「看到沒有,他還害羞呢,臉紅得像燈籠。」

    「真的哎,好好玩哎。」

    圍觀的學生中,萬分崇拜的有,不以為然的也有。女同學尤其嘰喳得厲害,她們的關注點不在艾好的才智上,在他平凡甚至有點窩囊的長相上。艾好的模樣的確跟「神童」這個詞掛不上鉤,看看,他的身材這麼肥,腦袋這麼大,眼睛這麼小,鼻子這麼肉,哪裡有一點聰明相嘛?簡直就是蠢哦!這麼蠢相的一個胖娃娃,他能夠背出圓周率小數點後面的一百個數?他讀過西方哲學,懂得天體運行原理?

    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呢。

    還是做母親的對兒子的瞭解最深刻。媽媽一到學校,發現艾好陷入了層層疊疊的包圍中,正在被觀摩,被指點,被議論之後,心裡不由地大喊一聲:「糟糕!」她連吼帶罵地扒拉開人群,踩著無數人的腳尖擠進教室,恰好看見艾好捂著小腹瑟縮在角落裡,眉眼皺成了一團破抹布,舌頭拚命舔著肥嘟嘟的嘴唇,只差一秒鐘就要大哭出聲的樣子。媽媽馬上明白了一件事:艾好又尿了褲子。算上初中的兩年,艾好已經是第三回在青陽縣中尿褲子了。

    而且這一回還不同,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有關他的長篇通訊報道剛剛見報的日子裡。媽媽目瞪口呆地站在艾好面前,聞著兒子褲襠裡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尿水味,心裡冰涼冰涼。

    丟人的事啊。丟人丟大了啊。可憐的天才「小荷才露尖尖角」,正在朝著青陽曆史名人的行列邁出大步,成為萬人矚目的中心,成為青陽縣中的招牌和驕傲。此後的很多年裡,校長要靠艾好出名,縣中要靠艾好招生,老師們要靠艾好評職稱。小傢伙怎麼可以這樣?人家的驚慌失態是受不得批評,這個學生倒有趣,他怎麼連出名露臉都承受不了呢?

    校長親自出面,趕走了圍觀的師生,好言勸慰了艾好和他的母親,叫來一個校工用三輪車把母子倆送回家去,而後緊急召開全校教職員工大會,咬牙切齒地下了命令:神童尿褲子的事,誰都不准說出去。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兒女。自己不能說,也不能允許學生說。違令者,老師開除公職,學生開除學籍。校長擲地有聲地說,事關全校名譽,名譽的事情比天還大,到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啊。

    艾早知道媽媽帶走了艾好後,跟著也請假回了家。她要幫媽媽收拾殘局。往常艾好尿床,艾早總要捏起鼻子做嫌惡狀,遠遠地跑開,眉毛皺得像兩條擰成疙瘩的蠶。這回不一樣,她認為禍是她闖下來的,不是她認識了陳清風,艾好出不了這個丑,所以她不能夠冷嘲熱諷袖手旁觀。

    艾早一到家,幫著媽媽捅爐子燒熱水,把澡盆拖出來,肥皂和毛巾拿好,把艾好的被窩攤開,熱水袋早早地灌滿,塞進被窩裡預熱。而後,媽媽關起房門幫艾好洗澡,艾早主動拎了弟弟換下來的尿褲子,到河邊水碼頭上去洗涮。水冷得邪乎,艾好的棉褲又厚又沉,浸透水之後,牛皮一樣硬。艾早咬著牙對付,十根手指凍成了胡蘿蔔,清鼻涕一串串地落在河水裡,簡直止不住。

    到艾晚回家時,艾好已經光溜溜地蜷在被窩裡睡著了,腳底下蹬著一個熱水袋,懷裡還捂著另外一個。睡夢中他的嘴角仍然在抽動,帶著驚惶和恐懼。媽媽坐在床邊,像哄嬰兒睡覺一樣地,隔著被子輕輕拍他的背。看到艾晚,媽媽輕聲說:「你姐姐在廚房,去幫幫她。」

    艾晚走進廚房,發現艾早悄無聲息地坐在煤爐邊,幫艾好烘棉褲。爐火燒得很旺,棉褲冒出裊裊的白汽,滿屋子都是濕棉布的奇怪的味。艾早的額發上沾著一顆顆的小水珠,睫毛上也是。她臉被爐火映得發紅髮腫,像是哭過了一樣。

    艾晚心疼姐姐,幫她想了個辦法:找來兩根短木棍,從兩隻褲腿裡穿過去,她和艾早一人一邊地舉著,棉褲就被抬起來,懸空在爐火上,烤肉串一樣,她們兩個只需要來回不停地翻,熱量傳遞得就會很均勻。

    艾早高興起來,誇艾晚:「挺會動腦筋的啊。」

    艾晚總覺得家裡此時此刻的情景很古怪,透著壓抑,還透著一股巫氣。她小聲問艾早:「艾好會不會死?」

    艾早的眼睛一下子瞪起來,壓低了聲音喝止艾晚:「小孩子說瞎話啊!怎麼可能?艾好以後是有大出息的人。」

    艾晚馬上閉住嘴,埋頭烤棉褲,不再說一句話。

    過了半個月,從外地來了兩個神秘的客人,一個年長,一個年輕。年長的那位戴厚邊框的眼鏡,鏡框是栗色的,看上去很沉重,時時刻刻都會從臉上墜落一樣。他顯得極和善,走在青陽街上時見人就點頭,露出被煙卷熏得黑漆漆的牙齒,老農民一樣地笑。年輕的那個恰恰相反,走路頭昂著,看人時覷起眼睛,常常會很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嘴裡發出「嗯」的一聲,總之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這兩個人住進縣委招待所之後,給縣教育局的人打了個電話。電話中不知道交待了什麼,局長馬上派秘書去縣中,把正在上課的艾好帶出來,送進招待所他們兩人的房間裡。

    校長聽到信,立刻把電話打到教育局,詢問詳細情況。無緣無故,怎麼可以帶走他的學生?出了意外誰負責?接電話的正是局長,他跟校長打著哈哈,說他也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反正是上面派下來的人,從省教育廳開了介紹信來的。還說,校長你放心,人家肯定不是壞人,戴眼鏡的老頭是大學教授,年輕的那個是陪同,人家不過是看了省報上的文章,對艾好有興趣。

    媽媽再一次得到消息風風火火趕到青陽縣中時,艾好早已經被帶走了,上課用的一本數學書都沒有來得及收,規規矩矩攤開在他坐的桌子上。媽媽瞥一眼空座位,忽然打一個大激靈。她想起報上最近談論得很厲害的「人體特異功能」的事。如果這兩個人是把艾好帶去做科學試驗的,那就糟糕了,因為媽媽在電視裡看到過,試驗就要給艾好的腦子通電,人一通上電還得了?電流會殺死腦細胞,腦細胞死多了人就傻掉了……

    媽媽越想越崩潰,跌跌撞撞地直奔縣委招待所。她要在那兩個人動手之前衝進去搶救出艾好。這孩子不比艾早和艾晚,他完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做母親的一絲一毫都不能大意。

    招待所的服務員客客氣氣地把媽媽攔在走廊裡,理由是,她們接到了通知,房間裡正在進行的工作要求保密,外人不能隨便探視。

    「我不是外人,我是那孩子的媽媽!」

    「那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媽媽更感覺大難臨頭。看都不讓人看,這是什麼樣的科學試驗啊?艾好會不會給他們折騰死了啊?她渾身發涼地候在走廊裡,兩條腿止不住地打哆嗦。

    大約在兩個小時之後,艾好面無表情地從樓上走下來。他顯得很疲憊,眼神恍恍惚惚,走路搖搖晃晃,頭髮根根裡冒出一絲一絲的熱氣。

    「艾好!艾好!」媽媽撲上去抱住他,上上下下地摸,轉前轉後地審視和檢查。「告訴媽媽,那兩個人是誰?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事?」

    艾好一個字都不肯多說地回答:「就問了些問題。」

    「真的就只是問了問題?問了什麼問題?你怎麼回答的?」

    艾好茫然地看一眼母親,慢騰騰地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媽媽就不敢再問下去了。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想要艾好把剛剛經歷的一切做出總結和歸納,條理分明地講述給她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對她蹦出幾個字就很不容易了。如果堅持問下去,刨根究底追窮寇,結果便會是艾好的失態,他會歇斯底里,會發火,尖叫,把自己弄成一顆火藥彈,以炸傷自己告終。

    教授和他的陪同第二天就坐汽車離開了青陽。接待他們的局長告訴縣中校長說,怪得邪乎,這兩人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一點點暗示都沒有留下。

    媽媽心驚膽戰地盼到了爸爸出差回家。兩個人鑽進房間裡分析了許久,確定這兩個人不是醫學院的,就是教育科研單位的,跟幾年前把艾好弄到南京去的情況差不多。

    媽媽下定決心說:「不行,再不能允許外人隨便接觸艾好了,我們的兒子不是試驗品,這些人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爸爸說:「早知道的話,就不讓姓陳的作家寫那篇文章了,平平安安過日子有多好?萬一弄出什麼事,怎麼對得起艾好?我是一想起那年艾好去南京的事,脊背骨就發涼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