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10章 艾好和陳清風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裡,艾早的嘴角始終上翹著。她是自己在跟自己笑。艾晚不明白她有什麼可樂的,她不聲不響地樂成那樣,是不是口袋裡裝了太多的巧克力。

    晚上睡覺時,艾早的興奮勁兒還沒過,翻來覆去,把木板床折騰得咯吱咯吱響。之後她實在耐不住,穿著棉毛衫褲跳下床,拱到艾晚的被窩裡。「艾晚,」她趴在她耳朵邊上小聲說,「我想了個主意,把艾好帶到陳清風那兒,看看他們兩個誰懂的東西更多。一定有意思。」

    艾晚說:「艾好不喜歡見生人。」

    「有辦法啊。」艾早胸有成竹:「就說陳清風那兒有很多書,我們帶他借書去。」

    艾晚想,這是個好借口,艾好一定會上當。

    艾好小時候一切很正常,十歲那年生過一場黃疸肝炎,住了兩個星期醫院,喝了無數杯葡萄糖水,出院以後就開始吹氣球一樣地長。過完這個春節他才十四歲,體重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十斤。因為肥胖,行動遲緩,一出門容易被小朋友嘲笑,他就總是窩在家裡看書。越看書越不想出門,越不出門越長肉,如今的艾好,面色蒼白,神情恍惚,眼睛離開了書本都不知道往哪兒看。在學校也好,在家裡也好,他沉默寡言,從來不主動與人搭腔,彷彿周圍的生活與他無關,書本之外的世界統統與他無關。

    艾晚喜歡把艾好想像成一隻書蛀蟲,天天躲在書裡吃那些鉛印的字,吃得太多了,才長成現在的這個模樣。

    有書讀的日子裡,艾好心平氣和。他像一隻安靜的貓咪,一聲不響地蜷在窗下的椅子上,兩條腿盤起來,書攤開在膝蓋,腦袋一直勾到胸前,目光在字裡行間來回穿梭,蜘蛛織網一樣,飛快地把那些字句織進腦子,打包,壓實,收藏入庫。他那時候的嘴巴總是微微張開,呼吸顯得急促,春夏秋冬腦門上總沁著一層細微的汗。有一回艾晚對他正看著的一本帶圖畫的書起了好奇心,脖子伸過去也想瞄幾眼,結果艾好冷不丁發現身邊多了顆腦袋,整個人都嚇得跳起來,帶倒了椅子,眼梢處磕破好大一塊皮。媽媽回家看見艾好臉上的傷,問清緣由,把艾晚好一頓罵。從此艾好看書時,艾晚再不敢輕易打擾他。

    還有一回,媽媽讓艾早洗碗,艾早忙著出門找同學,把正在看書的艾好拎過去幫她洗。艾好本人的脾氣好,容易說話,讓洗碗就洗碗。第二天媽媽盛飯,才發現三分之一的飯碗碰豁了口子。自然是艾早承擔了錯誤後果。艾早不服氣,對媽媽大喊大叫:「艾好能幹什麼?你這麼護著他,他長大了能幹什麼?」媽媽回答她:「艾好長大能當科學家,你們兩個誰能?」恨得艾早簡直要背過氣。

    艾早對艾晚賭咒發誓:「再不給艾好借書了,餓死他!」

    可是三天一過,艾早又忘了自己的誓言,東奔西走地為艾好張羅起借書的事情來。因為艾好一旦斷了書就會發癔病,臉上通紅,鼻尖出汗,喘息艱難,嚴重時手腳還抽筋。艾早畢竟是大姐,她不可能看著艾好死去活來而不管。她會帶上艾晚一家一家跑,從小學同學家借到中學同學家,再借到教過她的老師家。她不住地說好話,不住地道歉,用她的甜蜜笑容和眼快手勤,把人家一家人都哄得滴溜溜轉,哄得對方心甘情願借出書來。

    艾晚就覺得,很多時候艾早其實是艾好的半個媽媽,憐愛著他,也照顧著他。

    老書新書,文學的科學的,中國的外國的,缺頁少尾的和掉了封面不知作者是何人的,艾好這輩子讀過的書,堆在家裡,少說也有半房間了吧?艾晚時常在心裡為他發著愁:要是有一天他把全世界的書都讀光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書來給他讀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呢?會奄奄一息地活下去,還是乾脆死了呢?

    艾好被艾早竄掇著走進陳清風的房間時,穿的是一件淺灰色的翻領棉襖,和一條同樣淺灰色的滌倫布的褲子。衣褲的尺寸都因為他的生長過快而顯得窄小,緊繃繃地裹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顆灰白色的巨大蠶蛹,綿軟,笨拙,帶著一點稍觸即破的羸弱。當時是中午剛過,屋外陽光很好,氣溫稍稍升高,一隻不知何故在冬天出現的蜜蜂爬在窗玻璃上嗡嗡振翅。艾好的注意力被這只蜜蜂吸引了,眼睛瞇縫著,粉紅色的舌頭不停地伸出來,舔著自己肥嘟嘟的濕潤的嘴唇,彷彿唇上沾了蜜蜂喜歡的糖汁,他要替它吮吸和品嚐。

    陳清風依舊裹著那件毛領子的軍大衣,腳上不穿蘆花鞋了,換了一雙黑色燈芯絨的老棉鞋。他面容肅穆地站在牆邊,背倚著牆壁,面朝艾好,兩手交叉在胸前,一眼不眨地觀察艾好的每一個細小的舉動。顯而易見,他對艾早口中的這個聰明過人的弟弟有強烈的好奇心。

    「膜翅目。」艾好忽然喃喃自語地冒出幾個字。

    陳清風沒有聽明白:「什麼?」

    「膜翅目,蜜蜂科。」

    這回陳清風懂了,艾好說的是窗玻璃上掙扎著的蜜蜂。

    艾好繼續背誦:「體長八至二十毫米,黃褐色或者黑褐色,生有密毛。頭與胸等寬,觸角膝狀,複眼橢圓形,有毛,口器嚼吸式,後足為攜粉足。兩對膜質翅,前翅大,後翅小,前後翅以翅鉤列連鎖。腹末有螯針。一生要經過卵、幼蟲、蛹和成蟲四個蟲態……」

    陳清風猛地從牆上彈出身體,把艾晚嚇一大跳。她看見他把兩隻手舉起來,合攏了,捂在嘴巴上。

    艾好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盯住窗玻璃上的小蟲子,自顧自地背誦著:「蜜蜂社會是母系氏族,蜂王統治家庭。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受精。受精卵發育成雌蜂,未受精卵發育成雄蜂……」

    「停停停!」陳清風伸出手掌,做了個籃球裁判要求「暫停」的手勢。

    「有錯嗎?」艾好惶惑不安,扭頭用目光尋找艾早。

    陳清風饒有興趣地盤問他:「小傢伙,你從哪兒讀到這些?」

    「百科全書。」

    「喜歡研究昆蟲?」

    艾好搖頭。

    「那麼,喜歡生物?自然?遺傳學?」

    艾好張著嘴巴,有點茫然地望著陳清風,好像奇怪這人幹嗎要對他盤根究底。

    「喜歡地理?物理?空間科學?天文學?」陳清風步步緊逼。

    「天文學好玩。」艾好的臉上有了一點笑意。「書上說,宇宙年齡已經一百三十億年了,如果從大爆炸開始算起的話。可是宇宙到今天一直都在膨脹,目前膨脹進入加速期。」

    「哦……」

    「沒有什麼力量能夠終止這種膨脹,明白嗎?除非宇宙總物質的平均密度達到一個量級。」

    「你覺得膨脹這個事實令人恐怖?」

    艾好舔一舔嘴唇:「總有一天我們的宇宙像棉花糖,其大無比,可是虛空飄渺。那時候,所有的能量都用光了,發光天體再也不會發光了,生命全部歸於死寂。」

    連艾晚都聽出來,艾好的聲音平淡得像一杯白水,沒有色彩,沒有氣味。從他的肥嘟嘟的孩子氣的嘴唇裡冒出來的這些令人震驚的詞彙,聽上去詭異,唐突,活像外星人在借助他的嘴巴說話。

    艾晚注意到陳清風的面色肅穆得怕人,鼻尖上似乎沁出一些汗,油亮亮地發著光。他把同樣在冒汗的手掌舉起來吹氣,然後合攏著搓擦,似乎要擦去心中的驚詫。

    「我們不討論這個話題了,說說文學。你喜歡什麼樣的文學人物?」

    艾好脫口而出:「行者武松。他能夠一口氣喝下十八碗酒。」

    陳清風噗哧一笑:「有意思,武松打了一隻老虎你不提,倒記得他喝了十八碗酒。」

    「喝酒就是英雄氣。」艾好鄭重其事地答。

    陳清風笑著:「也對,也對。」再問:「《水滸傳》一百零八將,你還喜歡誰?」

    艾好舔舔嘴唇,一口氣報出來:「豹子頭林沖。黑旋風李逵。花和尚魯智深。霹靂火秦明。」

    「宋江和吳用呢?」

    搖頭:「他們打仗不行。」

    「你很崇拜英雄?」

    艾好又舔嘴唇,然後猝不及防地,思緒轉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上:「叔叔你知道他們用什麼兵器嗎?小人書上有,我能畫出來。」

    陳清風的面孔忽然紅了一下。

    艾晚同情地想,一定是艾好喊了他「叔叔」,他難為情了。他的年齡肯定不到「叔叔」那麼大,艾好一點不會看人。

    陳清風也夠狡猾,不跟著艾好的思路走,繞一個彎子,背出一段文字:「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天多因譭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說的是哪位文學人物?」

    艾好不舔嘴唇了,眨巴一下眼睛:「《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又副冊,晴雯。」

    「《紅樓夢》開頭的那段『好了歌』,能背出來嗎?」

    艾好沒有片刻猶豫,口中唸唸有詞:「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一口氣背到:「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陳清風笑瞇瞇地:「這段歌詞什麼意思啊?」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艾晚沒有讀過《紅樓夢》,不知道剛剛這句話同樣出自這本偉大的書。可是陳清風是知道的。他現在百分之百地相信,艾好不僅僅是過目不忘,他能夠理解文字中的意思。用《紅樓夢》裡的原話來詮釋《紅樓夢》,這孩子絕對不是簡單的一句「記憶力超常」能概括。

    陳清風於是轉身對艾早說:「你的確有一個了不起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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