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趕快把眼睛轉過去,避免自己忍不住跟艾早起衝突。艾晚一直覺得媽媽有點怕艾早,不知道是艾早太能幹了,還是脾氣太率性了。胡媽曾經形容艾早是「屬鳳仙花籽兒的」,一碰就炸。艾早就是這樣,高興的時候她能把一件事做得溜光水滑,一不高興了,她給你看三天後腦勺,你還真拿她沒辦法。高考之前是敏感階段,「鳳仙花籽」一樣的人,不碰為好。媽媽對這一點心裡很有數,所以她撇下艾早,轉過頭去關心艾好。
對於艾好,媽媽的態度豈止是關心,簡直就是溺愛,是要把飯菜嚼碎了餵進嘴巴去的作派。她伸手拿一根油條,撕成寸長的小段,堆在艾好的粥碗裡。還不算,還用筷子把油條摁進粥湯,讓它們浸泡得足夠軟爛,方便艾好的咀嚼。「吃啊,艾好,多吃,不夠的話,媽媽的一份給你。」
艾好十三歲,前天剛稱過體重,一百六十斤。媽媽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吃啊,吃啊。」她怎麼不怕他吃得走不動路?
媽媽的目光最後才落在艾晚身上,淡淡地催促一聲:「還有十五分鐘,吃完上學,別遲到了。」
艾晚趕忙回答:「噢!」一邊匆忙嚥下嘴裡的油條,把碗裡的粥湯喝乾淨,起身去背書包。
走過窗口時,艾晚不自覺地停留了一下,再一次抬頭往窗外看。七點快到了,東邊天空還只有一點點魚肚白的亮,看不出來今天會不會雲開出太陽。
爸爸是最後一個吃飯的,一碗粥還沒有喝完。他在艾晚身後拿筷子敲敲他的粥碗:「別惦記了,一會兒有太陽的話,我會幫你把水仙球端出去曬。我今天一天都在家,調休。」
艾晚鬆一口氣,奇怪爸爸怎麼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大人們有時的確很邪門。
艾晚從房間裡拿了書包出來後,再一次地經過窗台。這回她不再看天了,她看盆子裡的水仙球。水仙球的模樣真是怪,不像洋蔥,不像蒜頭,也不像青陽當地的「佛手果」,如果帶一顆去學校給同學看的話,恐怕誰都不會認識它到底是什麼。
艾晚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要顯擺一下家裡的稀罕玩意兒。
米爽昨天剛剛對她顯擺過頭上的新髮箍。米爽說那個髮箍是她大姨媽從香港帶回來的。髮箍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粉紅色的絲絨,摸起來光滑得像緞子,中間縫著一朵同樣是粉紅色的蝴蝶結,蝴蝶結的正中心——這是最關鍵的——居然鑲了兩顆閃閃發亮的鑽石!
米爽特地把腦袋低下來,讓艾晚仔細看那兩顆東西:「鑽石啊!你懂不懂?皇后才能戴得起。」
既然是皇后才能戴得起,又怎麼會到她的頭上呢?
艾晚心裡癢癢了半天後,問了米爽一句話:她能不能摸一摸?米爽馬上把腦袋躲開去,說不能摸,手指頭上有油,鑽石碰到油就不亮了。「鑽石很貴。」她強調。艾晚要求她說出來到底有多貴?米爽想了一下,說出一個很嚇人的數字:「一百塊。」
一百塊的確很貴,幾乎是艾晚的爸爸媽媽一個月合起來的工資,艾晚只好打消了摸一摸鑽石的念頭。
可是現在艾晚自己也擁有了一樣好東西:水仙球,她無論如何都要帶去給米爽看一看,鎮住她的得意勁兒。艾晚想著,回身看看爸爸和媽媽,趁大家不注意時,飛快地從水盆裡撈起一個,甩去水珠兒,在衣襟上胡亂擦一擦,揣進了棉襖口袋裡。
一路上學,艾晚心裡興奮,想走得快一點兒,水仙球不讓,它墜在她的一側衣袋,墜得她的身體都要彎下來。她輕輕地摁著它,不讓它歡蹦亂跳,防止它自作主張地跳到馬路上,讓她追不上它。她還要小心避免被那些魯莽的男孩子們橫衝直撞碰上,碰傷了她沒關係,碰傷了她的水仙球,她會很心疼。
走進教室時,剛好打了早讀課的上課鈴。米爽已經打開語文書,裝模作樣地讀課文。她今天故意把齊肩的小辮子散開了,好讓她披散下來的黑頭髮襯得粉色髮箍更漂亮。她還故意搖頭晃腦地讀課文,讓她頭頂上的蝴蝶結跟著她的腦袋顫顫巍巍地晃,讓那兩顆鑽石一閃一閃發光。
艾晚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米爽的新模樣。然後她坐下來,從衣袋裡掏出水仙球,展示在好朋友的面前。
「什麼呀?」米爽果然很驚訝,「艾晚你這是什麼呀?」
艾晚拚命忍住心裡的得意,繃著勁兒:「你猜。」
「山藥?」米爽想了一下,自己也沒有把握。
「山藥才不稀罕,菜場上就有。」
「人參果!」米爽叫起來,大驚小怪。
艾晚笑瞇瞇地搖頭:「也不對。」
米爽伸手要拿艾晚的水仙球,艾晚身子一偏,讓開了。米爽拿了一個空,有點不高興:「什麼東西呀,醜八怪一樣,真難看。」
米爽要是說一樣東西難看,就說明她妒忌了。每次都是這樣。米爽很像寓言故事裡的那只吃不著葡萄卻說葡萄酸的狐狸。
艾晚不想讓朋友太生氣,就準備把答案告訴她。可是正在這時候,前面座位上的羅歡慶忽然地往後探過身,動作快得像閃電一樣,呼地一下子,從艾晚手裡搶去水仙球。
「什麼呀什麼呀?」他把水仙球放在鼻子下面聞:「是水果嗎?好吃嗎?」
羅歡慶是班上有名的大饞貓,判斷任何新鮮東西都喜歡用嘴巴咬,讓味覺說話。艾晚媽媽說,也難怪,羅歡慶家裡兄弟九個,個個都是如狼似虎的吃將,他爸爸媽媽那點工資,只夠他們家天天稀飯蘿蔔乾,小孩子肚裡缺油水,當然看到任何東西都會聯想到吃。
水仙球到了羅歡慶手裡,艾晚的心裡就一緊,知道大事不妙了。她趕快撲上前,拚命拽他的衣袖,拉他的胳膊,阻止他接下去的動作。可是說時遲那時快,艾晚還沒有把羅歡慶的胳膊拉住,他已經飛快地把水仙球送到嘴邊上,不由分說地咬了一小口。
還虧得是一小口,黃豆大的那麼一丁點。羅歡慶也不傻,沒有嘗過的東西,不太敢貿貿然地大力下口。
可就是這麼一丁點,已經把羅歡慶的臉苦澀成了一顆老核桃。他的眼睛鼻子剎那間皺成一團疙瘩,嘴巴使勁地咧開,舌頭拚命地往外頂,一邊「呸呸」地吐唾沫,一邊用手指頭痛苦地揪著舌頭尖。
「什麼破東西啊!」他好不容易才喘過一口氣,隨手就把水仙球扔到窗戶外。「苦死我了,比死人還苦!」他絲絲哈哈地吸氣,用手在嘴唇邊扇風,一邊抱怨。
艾晚眼睜睜地看著水仙球從他手裡飛出一道白亮的拋物線,在教室窗外的灌木叢裡消失不見。她驚慌不迭也心疼不迭,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立刻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出教室,衝下走廊,鑽進低矮的樹林中。
班裡愛熱鬧的同學都跟著艾晚出去了,有人是好心幫她找東西,有人卻是好奇,想第一時間看到羅歡慶吃下去的是什麼。
正是在班上早讀課的時間,十來個同學一出動,已經造成轟動效應,招來了隔壁辦公室裡的卞老師。
「幹什麼呀幹什麼呀?」卞老師站在走廊上,手裡抱著作業本,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誰的魂丟了呀,要這麼興師動眾地找?」
卞老師是艾晚的班主任,教語文,人瘦瘦小小的,臉上有幾顆白麻子,嘴巴很厲害,會諷刺人,生氣的時候還會撕學生的作業本,全班同學都怕她。
艾晚走出樹叢,站到她面前,低著頭,憋出哭一樣的聲音:「卞老師我的水仙球被羅歡慶扔了。」
還是米爽眼睛尖,發現了卡在樹枝間的水仙球,發出一聲驚呼,奔過去踮腳取下來,獻寶一樣地托到卞老師面前:「老師你看,就是這個。」
卞老師接過去,翻過來倒過去地看,還像羅歡慶一樣放在鼻子下面聞。她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呢?哦,艾晚明白了,原來卞老師也沒有見識過。在整個青陽城,除了艾晚家裡的人,大概誰都沒有見識過水仙球。這一點讓艾晚心裡頓時很自豪。
「艾晚你剛才說它叫什麼?水仙?就是能開出水仙花的水仙?」
艾晚點頭,心裡又開始噗騰噗騰地跳起來,不知道卞老師會怎麼處罰她。卞老師要是罰背書寫生字還好,艾晚會把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會把生字寫得端端正正,不倒筆劃,不缺胳膊少腿。可卞老師要是罰艾晚寫作文,艾晚就慘了,艾早說艾晚寫起作文來就像假哭的孩子擠眼淚水,半天都擠不出一滴。
卞老師又問艾晚:「哪兒來的,這東西?」
艾晚老老實實說:「我爸爸從福建帶回來的。」
「聽人說在水裡泡著就能開花?」
「是啊,我爸爸說是啊,我昨天都泡過了。」艾晚恨不能當場就讓水仙開出花來給卞老師看。
卞老師笑了笑,把水仙球抓在手裡,柔聲招呼大家:「都回班上去吧。」
然後,她像是忘記了水仙球是屬於艾晚的,就那麼輕輕握著,轉身回辦公室。
米爽小聲提醒艾晚說:「艾晚,卞老師沒收了。」
艾晚也知道卞老師沒收了,可她眼睜睜地看著老師離開,一句話不敢說。
米爽幫她抱不平:「都怪羅歡慶!找他賠。」
艾晚也想讓羅歡慶賠,但是他怎麼賠呢?他又不可能坐那麼遠的火車到福建去。
卞老師這個上午到班裡上了兩堂語文課,一個字沒有提水仙球的事,也沒有提懲罰艾晚的事。艾晚不知道老師是原諒了她,還是忙著上課忘記了。熬到中午放學,艾晚實在忍不住,磨磨蹭蹭地走到辦公室,想試試能不能把水仙球要回來。水仙一個上午都沒喝到水,它一定渴壞了,難受壞了。艾晚走到辦公室前面的走廊,才發現老師都下了班,門鎖著,窗戶也關著。她趴到窗台上,貼著窗玻璃往裡面看,猛然看見卞老師的桌上多了一隻淡青色的陶瓷小水盆,盆子裡有淺淺的水,水裡浸泡著那顆被爸爸割破了外皮、模樣醜陋的水仙球。剛剛從雲層裡射出來的慘淡的太陽光正好照在卞老師的桌面上,水仙球在陽光中安安靜靜地呆著,很安詳,也很自在。
回到家裡時,艾早已經先艾晚一步到了家,在擺弄湯盆裡剩下來的兩顆水仙球。
「艾晚,怎麼剩兩顆了?」她追問妹妹。
她不問還好,一問,勾起了艾晚心裡的委屈,她馬上抽抽答答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講述了早讀課上發生的事。
艾早很生氣地責備她:「真是沒用,膽兒比兔子還要小!是你的東西,老師憑什麼據為己有?她這是貪污!」又許諾艾晚:「沒事,下午我去你們學校幫你要,我不信她不肯還。」
她說著去掏書包:「看看,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掏出來,是一個造型特別的專門養水仙花的盆:黑色和深褐色斑雜的的顏色,扭結成一個大海螺的形狀,開口大大的,肚子裡足足能灌進一大缸子水。艾早說,她今天沒上課間操,偷著溜出去到一家舊貨店,淘來了這樣好東西。她說,店主說了,這是過去的有錢人家專門訂做來養水仙的,就好比好馬要配好鞍,水仙養在這樣的水盆裡才顯高貴。
說完了,她從湯碗裡撈出兩個濕淋淋的水仙球,往海螺盆裡放。
「哎喲,」她叫起來,「看看,放兩顆正合適,多一顆就嫌擠了。」
可真的是啊,兩顆胖鼓鼓的水仙球把橢圓形的海螺口塞得滿滿的,旁邊的空隙裡只夠填進幾顆小石子。
艾早就說:「算了,卞老師拿走的那顆就不要了,她是你老師呢。」
艾晚於是開心起來,覺得卞老師挺神,她好像事先知道了海螺盆裡會多出一顆球似的。艾晚又知足常樂地想,那顆水仙球養在卞老師的桌子上,也很好啊,開出花來全班同學都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