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2章 爸爸出差回來 (2)
    爸爸呼哧呼哧洗臉,順便還洗了頭髮和耳朵,用了很多肥皂,讓艾早幫他換過兩次水。完了之後他擦乾,湊到媽媽面前:「不髒了吧?你聞聞!」

    媽媽要笑不笑地白了他一眼:「去!」

    桌上的湯圓此時已經退居到不重要的位置了,艾晚跟前跟後地繞在爸爸腳邊,眼巴巴地盯著扣住旅行袋的那枚大別針,期待它鎖住的是個百寶箱,裡面能變出讓她怦然心動的好東西。

    爸爸故意引逗小姑娘,搓著手,迷惑不解似的:「艾晚你轉悠什麼呢?想看爸爸包裡的臭襪子?」

    艾晚不好意思了,臉紅起來,走到媽媽身邊,裝著去數桌子上包好的湯圓。

    媽媽替艾晚解圍:「別饞著小孩子了,有什麼東西拿出來分分吧。」

    爸爸這才拍著手招呼大家:「都來看!都來看!」

    聞聲而去的只有艾晚。艾早在忙著幫媽媽收拾桌子:往包好的湯圓上面撒薄薄一層干米粉,確保它們不粘連;把用過的鍋盆拿到廚房裡洗;把爐火捅旺,坐上一鍋水,準備在水開之後下湯圓。艾早做家務活兒真是一把好手,眼到手到,眨眼功夫場光地淨。

    艾好不做事,可是他對爸爸的召喚一點不積極,腳步慢吞吞的,目光東張西望的,神情漫不經心的。話說回來,他平常就是這麼一副懵懵懂懂睡不醒覺的迷糊樣。只有艾家的人知道,這是艾好的假像,如果你真以為艾好的腦子跟他的外表一樣遲鈍,那就大錯特錯了。艾好十三歲,已經連跳幾個年級,跟十七歲的艾早同進同出,就讀青陽縣高級中學。艾早讀高三,艾好讀高一。艾早的成績忽上忽下,好的時候年級前十,差的時候排到了一百名之後。艾好卻從來都在班級裡雄踞第一,沒有一個同學有本領奮起直追把他拉下。

    艾早和艾好不捧場,爸爸一點兒不失望,禮物這東西本來就是騙小孩子的,有艾晚這條小狗圍著他轉就可以了。他拍了拍艾晚的頭,語氣誇張地提醒她:「艾晚你看好啊!」說著他擺出一副神秘得不得了的架勢,呲牙咧嘴地解那枚別針,把缺了齒的壞拉鏈一點點地撕開,把棉襖袖子一直擄到肘彎之上,胳膊一個猛子扎到旅行袋的深處,撥開散發著油膩和灰塵氣味的待洗的衣物,以及零零碎碎的牙膏牙刷、簡易剃鬚刀、擦手的蛤蜊油,硬得像魚乾的毛巾,在袋子深處掏呀,掏呀……

    爸爸的動作太搞笑,站在爐子邊等著水開了煮湯圓的媽媽也被吸引過來了,彎下腰,伸著脖頸,等著看爸爸掏出來的東西。

    艾晚心跳著催他:「爸爸你快點兒啊!」

    他快樂地吆喝道:「來了來了!」手一伸,兩隻手心裡捧著三個圓不溜丟的洋蔥頭一樣的怪東西。

    艾晚能確認它們不是洋蔥頭。洋蔥頭有一股刺人眼睛的辛辣氣味,它們沒有。洋蔥頭有一層薄薄的粉紅色的外衣,它們也沒有。它們怪模怪樣的形狀和髒兮兮的面容,讓艾晚的心裡很費琢磨:這到底是什麼好東西呢?

    媽媽率先表示了她的不滿:「老艾你搞什麼?你弄這三個泥球兒回來,髒不髒啊?」

    「什麼泥球兒?」爸爸很委屈的樣子:「你再看清楚,這是漳洲水仙球!福建名產呢,沒見過吧?青陽城根本見不著。」

    他表功似的,托著三個拳頭大小的怪東西,在媽媽和艾早艾好的面前輪流走一遍,展示。

    「朋友送的,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仔細看看,每個鱗莖都不少於四個頭。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說,將來我手裡的每顆水仙球都能抽出四根以上的花莖,每根花莖開出的花不少於……」

    艾早忽然一聲大叫:「媽媽水開了!」

    鍋裡的水已經沸騰起來,媽媽掀開鍋蓋,把面板的湯圓一個一個小心地推下鍋,又拿鍋勺挨個兒碰一碰,把它們推散。

    「水仙是南方的東西,」媽媽邊煮湯圓邊說,「你把它們弄回來,能養活嗎?」

    熱氣熏著媽媽的臉,她的頭髮上凝起了一顆一顆小水珠,燈光之下亮晶晶的,珍珠串成的頭飾一樣的。

    媽媽在縣教育局當會計,做的是事務性的工作,習慣了凡事講求可操作性。

    「怎麼不行啊?」爸爸沉浸在自己給自己製造出來的興奮之中,眉飛色舞。「我朋友說,水仙這玩意兒,有水就能活。水仙水仙嘛,水裡的仙女啊。了不得!艾早艾好艾晚,都來拿,一人一個,看誰養得最好。」

    艾早對爸爸的點名無動於衷,不錯眼珠地盯著鍋裡上下沉浮的白白胖胖的湯圓,聲明:「爸,你那都是小孩子玩的東西,人家還有一大堆作業要做,煩都要煩死了。」

    媽媽馬上幫腔:「就是,艾早明年考大學,你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打她的岔。」

    爸爸碰個釘子,把頭轉向艾好:「艾好,兒子,你拿一個!長出綠葉子來,每天看看,別的不說,對眼睛也好。你這雙眼睛整天看書……」

    艾好舔了舔濕漉漉的嘴唇,猶豫了好一會兒,向媽媽求援:「我不會養花……」

    「不會就算。」媽媽替艾好回答,又責備爸爸:「老艾你真是,艾好一個男孩子,養什麼水仙呢?瞎搞噢。」

    兒女都不領情,這讓爸爸很尷尬,他有點落寞地站著,手裡托著三個水仙球,眼睛東看西看,不知道如何下場。

    一直站在旁邊沒有出聲的艾晚,這時候才放膽伸出手,向爸爸要求:「都給我,行嗎?我來養。」

    爸爸轉頭看艾晚,一下子歡天喜地起來:「哎喲,我們艾晚,真是的,喜歡水仙花,長大了就是花仙子哎。」

    爸爸說錯了,艾晚不是喜歡水仙花,她還從來沒見過水仙開花是什麼樣子,她只不過覺得,爸爸大老遠背回來的水仙球,要是大家都不肯要,那就太傷爸爸的心了。

    晚上,吃完湯圓之後,爸爸騰出桌上的地方,幫艾晚伺弄水仙球。艾晚本來以為把那個球莖泡在水盆裡,每天換換水,自然就會開出花,結果不是,還要有一些複雜的程序。爸爸先要了艾晚的一把鉛筆刀,在磨刀石上磨薄了刀尖尖,然後拿起一個水仙球,一層一層剝去外面的枯黃老皮,一直到露出裡面蒜瓣一樣的莖,而後他操著小刀,從上到下地把莖芽割開,仔細剔掉多餘的鱗片,小心不碰傷最裡面的芽肉組織。他一邊割,水仙球一邊不停地流出粘液,把他手裡弄得滑溜溜的,他隔一會兒就要把球莖和他的手伸進水盆裡蕩一蕩,甩去鼻涕一樣膿的粘液。艾晚不錯眼珠地守侯在旁邊,問他怎麼知道水仙球要剖開才養得好?他是從哪兒學會的?爸爸笑瞇瞇地回答她:有心學,世上什麼東西學不會?朋友送他水仙球的時候,他就問清楚這些程序了。爸爸還自豪地誇耀說,當了這些年的採購員,他的好朋友遍天下!

    艾晚很喜歡她的爸爸。只要爸爸回家,家裡的太陽就升起來了,身上和心裡都暖和了。

    爸爸刻第二個水仙球的時候,收拾好碗筷的媽媽忍不住過來看熱鬧。到他把第三個球莖抓在手裡時,艾早艾好都加入了。一家子五顆腦袋湊在一起,五雙眼睛盯在爸爸靈活的手指上。艾晚有點擔心艾早艾好會反悔,把原本屬於他們的兩顆水仙球要回去。還好,他們兩個只是看看,誰也沒有開口說別的話。

    割完最後一刀,爸爸直起腰來,心滿意足地說:「行了,行了。」

    他把三個傷痕纍纍的球莖泡在水盆裡。艾晚小心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水仙球的傷口。她認為它們也會感到疼,那些粘乎乎的東西就是它們疼出來的眼淚,只不過它們沒有嘴巴,不會哭,也不會喊。

    爸爸一連換了三盆水,才把球莖裡的最後一絲粘液泡出來。之後他從碗櫥裡找了一個描著荷葉和魚的淺口的湯盆,把三個水仙球肩並肩地立進去,倒上清水,還找了幾片紗布裹住它們的傷口。

    「都妥了。」爸爸拍了一下手。「勤換水,勤曬太陽,等著水仙開花吧。」

    晚上寫作業,艾晚把水仙花盆放在旁邊的窗台上,寫幾個字,就要扭頭看它們一下。艾早用鉛筆敲她的頭,說她學習不專心。可艾晚就是忍不住,她要留心觀察水仙在她家的第一個晚上過得好不好。

    睡覺的時候,掀開被窩,被子冷得像鐵。艾晚馬上想到水仙也會冷,因為它身上的衣服都被爸爸剝光了,它是光著身子的女孩呢。艾晚又跳下床,找出她最喜歡的一條睛綸絨的長圍巾,把那個養水仙的淺口盆子一圈又一圈地裹起來。

    艾早洗完腳進來,剛好看見了,皺皺鼻子說:「哎喲艾晚,你怎麼不把它們抱到懷裡睡啊?」

    艾晚沒有理睬她。艾晚心裡想,如果能抱著,我肯定會抱的。她欠身,用勁地對著水仙球哈了幾口熱氣,好讓它們感覺到她在想著它們。

    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們也睡吧,睡飽了才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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