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革命就是考驗,共產黨員一切都是組織的,哪顧得了自己石板路旁,幾株梅花,暗渡清香。
那是1929年早春,14歲的彭國濤一早起來,挑著一擔茶水,跟隨當教師的父親,去迎接一支長途奔襲而來的隊伍。父親彭澎,明裡是教師,暗裡擔任中共寧都縣委軍事部長。他告訴她:這支隊伍叫紅軍,打仗非常厲害,其首領叫「豬毛(朱毛)」。
紅軍真的紅眉綠眼?彭國濤有點害怕,她久聞紅軍青面獠牙,生食人肉。聽說紅軍要來,國民黨寧都縣的縣長賴世琮,早已望風而逃。
在縣城南邊十餘里的石榴排,彭國濤見到了紅軍,卻是些普通的人,有些失望。口乾舌燥的紅軍隊伍,似一條吸水的大龍,把滿滿兩擔茶水喝得精光。這支隊伍被引進縣城。當天,紅軍首領「朱毛」、陳毅等人,在城西溫屋接見了他們。
紅四軍離開井岡山向贛南、閩西進軍,處處受敵,疲於奔命,疲憊不堪。
「朱毛」告訴彭澎:紅軍很需要銀元、糧食,以及各種日用物品。
需要多少錢呢?
紅軍說了個數目:最好能籌集5000塊大洋。
要這麼多錢呀?
從沒接觸過錢的她,以為那是個天文數字。由此,她第一次學做群眾工作,在父親的帶領下,向四鄰八鄉的老表們宣傳共產黨、紅軍鬧革命的宗旨。沒想到,竟然很快籌集到銀元5500塊、土布300匹、草鞋和襪子各7000雙……
「朱毛」這名字響徹湘贛,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是軍長朱德,一個是政治委員毛澤東。紅軍得到如願的支援,軍容大整,毛澤東說彭澎工作能力很強。接下來,發動群眾,創辦學習班,在縣城上西門溫家屋召開會議,成立工農兵革命委員會,毛澤東親自任命彭澎為縣工農兵革命委員會主任,這是蘇區寧都紅色政權的第一任縣長。
彭澎的「縣長」,只執政十幾天。5月上旬當選任命,5月中旬,紅軍離開寧都,彭澎便兼任寧都縣游擊隊隊長,帶領縣游擊隊轉移到北部山區,開展游擊戰爭。翌年7月,彭澎被捕。
彭國濤過早地介入革命,也過早地介入了痛苦。初閱人世,有兩件事情繫著兩條命,令她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1929年初冬,驟冷的氣溫使人難以適應,彭國濤的弟弟彭壽平,突然不吃不喝,患了「啞口症」(白喉)。這在缺醫少藥的當時,就是大病。她與母親陳氏苦守,巴望父親歸來。
那天,是12月8日。寧都縣革命史上,一個著名的日子。彭澎與游擊隊副隊長肖大鵬(後任紅20軍代理軍長)等人帶領游擊隊打進縣城。當時,游擊隊有300多人,160多支槍,經周密佈置,游擊隊一舉搗毀縣衙門,營救出關押在監獄的王俊的夫人及其他戰友。
黑暗如墨的夜,三雙眼睛似三對磷火,微弱地閃爍著,父親一天一夜未歸,弟弟的雙眼,便在與媽媽、姐姐的對望中,永遠閉上了。
彭澎回家,母親抱著弟弟的屍體,潑命大哭,怨聲不止。撫著獨子屍體,彭澎愧疚不已,卻並不悔錯,哽聲說:「這就是考驗,我是共產黨員,一切都是組織的,哪顧得了自己!」考驗,考驗!面對生死,這兩個字,彭國濤記了一輩子。
接下來的還是考驗,更讓她永生不忘,那是眼見父親綁赴刑場,壯烈犧牲。
游擊戰爭,風餐露宿,彭澎積勞成疾,左腿患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戰鬥中時常發作,翌年7月的一天,隊伍轉戰湛田鄉李家坊,與大股敵人交火。彭澎行走不便,被敵人抓獲,押送期間,卻被會同區的群眾搶救回來。
白軍知其腿腳不便,行走不遠,派兵輪番搜索一周,仍無結果。遂將會同區桐口、腰田、桃枝等村村民,集中於桐口村真君廟前,聲言再不交出彭澎,燒燬全部房屋,槍斃所有村民……這時,彭澎突然從真君廟神座下挺身而出,大吼:「彭澎在這裡!」重新入獄,歷經十幾種酷刑,身殘傷重的彭澎以死抗敵,他脫下身上唯一的毛衣,請送飯的牢卒換一包砒霜。毛衣是貴重物品,牢卒貪圖毛衣,又懼怕死人,給他一包摻假的砒霜,彭澎服用後只落得個半死不活,被轉押入縣城大獄。
4個月毒刑。彭澎拒絕利誘,堅貞不屈。
為了儆戒民眾,處決政治犯時,當政者喜歡搞公審大會。那年11月16日,一乘滑桿竹轎,抬著已經氣息奄奄的彭澎,進入人群雲集的縣城體育場。
體育場北面司令台,台下,彭國濤用破衣遮頭,隱在攢動的人群中,咬著嘴唇目睹父親的慘死。
縣清鄉委員會主任邱倫才,站在台上,口沫飛濺,歷數彭澎的革命「惡跡」,然後,煽動地大聲吆喝:「大家說,像這樣的壞人,要不要殺掉呀?」一些事先組織好的人,大聲應答:「要殺掉!」混亂中,也有人喊:「不要殺掉!」邱倫才又吆喝:「大家都說要殺掉,是不是?」一位老者就說:「殺他做什麼,他現在已經被打成毀人了,還是不要殺!」詢問大家,只是個形式,殺肯定要殺的。邱倫才命令劊子手用刑。
劊子手名叫劉炳南,得了36塊銀元殺人費。為了避邪,他穿一身白紡綢褂子,持一柄三尺長的鬼頭大刀上了台。劉炳南是有名的劊子手,力氣很大,但這次的活計卻不利索,他揮刀猛砍,連續7刀,竟然沒有把人殺死。
32歲的彭澎,脖子幾處血水怒濺,射到旁人身上臉上,嘴裡仍嘰哩咕嚕地叫喊:「這,就是考驗——」彭國濤昏倒在地。
劊子手的手發軟,有些慌,台下有人幫忙,嘶喊:「是他背上的標擋住了,要拔掉他背上的標,要拔標!」劊子手慌裡慌張拔標,再砍,第8刀就把頭砍下來了。
白軍把彭澎的屍體拖去餵狗,將他的頭顱割下來,掛在城門上展覽,7日後,頭顱突然不見了,從此,屍骨無尋。
在仕途與良心之間,她經受考驗選擇了後者斬草除根,搜捕在繼續進行,考驗在順序延伸。母親被捕入獄,15歲的彭國濤成為孤兒,四處漂零,躲藏到大山深處,過著野人般的生活。1931年,紅軍在荒無人跡的破廟裡,找到了「野人」彭國濤。
中共寧都第一任縣委書記,牽著這位烈士遺孤,在彈痕纍纍的紅旗下宣誓。
那年,她16歲,加入「共青團」,被派往父親戰鬥過的會同區,就任會同區蘇維埃婦女部長。她的工作範圍涉及幾十個村,十幾里方圓。
動員和組織婦女擁軍、支前、打草鞋、慰問紅軍、護理傷兵……踏著父親的足跡,彭國濤積極性特別高,似有兩條生命,風風火火地工作。很快,會同區蘇維埃成為白軍的眼中釘,肉中刺。
1933年仲夏,一個月黑風高夜,乘蘇區邊緣空虛之機,白軍的大刀會摸進區蘇維埃,見人就殺。惡狠的大刀把門板剁爛之際,彭國濤翻身跳出圍牆,仗著身子靈巧,逃得一條性命。慢她一腳的區蘇維埃老文書,命喪黃泉。
為了阻擋白軍入侵,為了報仇,就要有強大的紅軍。
此後,擴紅成為她最重要的工作。上級說:蘇區能否生存、鞏固,就在於紅軍的多寡。必須不斷地擴紅,擴大一百萬鐵的紅軍,蘇維埃就勝利了。
彭國濤擴紅擴了一百多人,她不知道一百萬是多大的數目,只是走村串戶,一家一戶上門做工作,一個人一個人地動員。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擴大到一百萬紅軍,紅色政權沒有很快取得勝利,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馱上馬背,撤離了中央蘇區,她擴紅的一百多人也跟隨離開。
一走,就走得很遠很遠,一走就走了十幾年。
白色恐怖四處瀰漫,她又成為當局追捕重點,似一條孤魂,在大山間飄泊,又過上了野人的生活。
時光在遊蕩中消失,每每生活苦到不堪忍受,人就會想到死,想到死時她就0會想到「考驗」,既然是考驗,那就要活著,即使是為了考驗。
敵人對她的追捕鬆懈下來,她的年齡也已長了上去。一般人家的女子,十六七歲嫁人,她二十歲仍找不到婆家。因為,彭澎太出名了,彭澎的女兒也跟著「出名」。
在親屬的撮合下,四處流浪的她,嫁了個國民黨33旅的大兵。姓黃,名叫黃國文,一個老實巴交的壯丁。
本想尋一棵小樹庇蔭,沒料到,卻是找到「蒺藜叢下躲雨」。
夫家原本家徒四壁,被她一「高攀」,雖無治罪,卻受株連,立即銷差,扒掉軍服,取消俸祿,淪為苦力。
這對苦難夫妻,新婚期間便為生計所困,一個幫人挑水,一個幫人洗衣。這是最辛苦、廉價的勞動,一擔水才賣一分錢,洗小孩的衣裳月薪4毛,洗大人的衣裳月薪5毛。即是如此,也沒有多少衣裳來洗,他們得不停地攬活做。除了挑水,黃國文砍柴賣、幫人挑擔、打豬印,彭國濤則幫人裁剪衣服、做扣子、幫人站櫃檯。
望眼欲穿。1949年7月,當年的紅軍終於回來了。新生的紅色政權成立,她重新參加工作,擔任了會同區南當鄉婦女主任。在攻克翠微峰的系列戰鬥中,她積極支前,擔任了負責檢查、處理女俘的工作。由於工作出色,1950年,她調任梅江區(城關鎮)婦女部長兼優撫主任,駐第四街街政府協助工作。她沒日沒夜,忘我工作,為紅色政權的鞏固、發展,風風火火地奔走。
1951年,作為革命烈士子弟的代表,她隨南方老革命根據地代表團,受邀前往北京中南海,參加了在懷仁堂舉行的國慶招待會,在天安門參加了國慶觀禮,受到了毛澤東、朱德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在北京逗留期間,朱德聽說老熟人彭澎的遺孤來了,還特別發出邀請,她應邀來到朱德總司令家裡做客,敘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數十年後,朱德的女兒朱敏,重訪老區寧都,還特意找到她長聊。
女人的榮耀,可能是男人的「災難」。黃國文,成為家庭中一個尷尬的角色。國民黨大兵的歷史,使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1951年早春,幾匹來自北方的大洋馬,急促的腳步把鵝卵石巷道擊得直冒火星,馬群嘶叫,直奔米市巷彭國濤家。
「砰砰砰—」門被敲得很響。黃國文從門縫瞧見,大洋馬後面,威風凜凜,有3個身著軍裝,荷槍實彈的人。他被嚇壞了,估摸這伙解放軍是來捉自己的,想溜,腿腳抖得像篩糠,拚命使勁就是邁不開步子。
來者,是解放軍某部的劉師長,衣錦還鄉。當年,是彭國濤爬山涉水,去那個人跡罕至的山村,從牛背上把他拽下來,擴了他的紅。他把手中的竹鞭一扔,拖著兩條大鼻涕,兩腳泥水,走上一條光輝的戰鬥之路。飲水思源,劉師長不忘自己革命的引路人,特意來尋源謝恩。破屋裡,看到還很沒有「進步」的恩人彭國濤,劉師長帶她去走訪了專署專員、縣委書記、縣長。
臨別,劉師長悄悄地但卻明確地勸她離婚:「一個紅軍幹部、烈士子弟,與一個白軍攪在一塊,會沖淡顏色哩!」縣裡也有意,要讓她擔任縣委婦聯主任,可是,她還不是黨員,紅光灼灼的縣委婦聯主任,背後立著個白軍大兵,那政治影響肯定不好。
蘊意婉轉而明確,何去何從?
這是一個政治難題,也是一個人生考驗呀。結婚之日起,木訥的老公就在思想、經濟、生活上,日愈處於從屬地位,連她生育的兒女也統統隨母姓彭。解放後,他成為一名菜農,與她的幹部身份拉大了距離。遲鈍的丈夫,也屢屢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彆扭,多次提出:會妨礙她的前途,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