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姑娘人生地不熟,在這山谷裡能到哪裡去找醫生呢!廖秀姑下了山就朝角石峰對面的山丫走。頭兩天在此角峰採草藥,她爬上了此角峰的峰頂。高高的此角峰上,能看到周圍七八里開外的地方,她發現旁邊那座山峰上樹從一動一動,似乎有人在監視這邊,仔細觀察,原來也是一個人在採草藥。
山丫,就是兩座山峰的中間,也是上山的必經之路。不知對面那是個什麼人,廖秀姑心裡慢慢地有些害怕,先揀個隱蔽處貓了起來。
太陽落山時,樹木嘩啦嘩啦地一路響了過來。間斷夾雜著兩個人的對話聲,忽然一個男聲唱了起來。
「高山崠腦打銅鑼,下個山崠唱支歌,你一支來我一支,唱到明年割早禾……」沒有想到會是兩個人,廖秀姑膽怯了,眼前的冬茅草也動了起來。可是,她嗓子眼發緊,根本說不出話來,就這麼眼看著響聲從面前過去。
「喂,站住——」眼看機會就要失掉,她想到了曾祥偉垂死的面容,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跳了出來。
那二人聞聲一驚,草藥擔子跌落在地,「饒命饒命」地叫著,爬了幾下都爬不起來。
「不要怕,不要怕,我是好人。」廖秀姑走到二人面前,「我的一個大哥受了傷,想請你們幫忙醫一下。」看清廖秀姑真是一個女人,那二人才慢慢爬起,拍了拍屁股,沒好氣地說:「你這婦娘子也是,裝神弄鬼,嚇大嚇小,魂都會給你嚇掉。」「今天真是碰到了鬼。」說著,二人撿起地上的擔子,挑起來就要走。
「大哥大哥,幫幫忙吧,」見二人要走,廖秀姑發急了:「我大哥病得快要死了,求你們幫幫忙救他一命。」「死開來,這麼晚了,我們自己都要人家幫忙,哪有功夫幫你的忙。」那二人既然不怕她,根本就不睬她,掉頭就走。
廖秀姑見軟的不行,刷地拔出手槍:「站住,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你過來咬我的卵子!」二人瞅都不瞅她一眼,只顧摔開大步趕路。
「砰——」槍聲響了,前面那人的擔繩擊斷,擔子跌在地上。
二人像木樁一般豎著。
從此,廖秀姑成為了人們談虎色變的「女匪」。
角石寨的廢城堡成了她的新洞房一個普通的人有了槍意味著什麼?那就意味著不普通。
廖秀姑得到了槍桿子裡面出「權利」的體驗。為了保持、延伸這種「權利」,她不斷地延伸和發揮槍桿子的作用。
採藥人提出:曾祥偉的傷光靠草藥不行,必須進城去買一些西藥。
這是採藥者逃跑的花招?
她讓採藥者看著自己的手槍。說:「去一個,另一個留下作人質。」第二次第三次,採藥人去圩上買藥。她分別派出另兩名姑娘陪採藥人,一道進城購買生活用品。
經過有效的醫治和精心護理,一個多月後,曾祥偉的傷漸漸痊癒,生活可以自理了。3個女人非常高興,也分別向他提出了同一個問題:今後怎麼辦?作為一個區委書記,他首先想瞭解縣裡黨組織的情況。當得知黨組織被消滅,已經沒有了任何情況時,他也不知該怎麼辦。
等吧,任何情況也沒有時,只能等待。
綠樹綠地、綠山綠水,四野綠色環裹,這是一座綠色城堡。兩座相對的山峰構造成一道綠門,然後是綠色長廊,要經過六道綠門六條綠色長廊才能到達角石寨,天成一個安靜、安全地方。
既然暫時沒有情況,改善生存狀態便成為生活的主要目標。他們開始勞動分工,兩個人挖竹筍,可以鮮吃也可以曬乾留著吃;兩個人挖陷阱狩獵。四個人分成兩組勞動。
選一處野豬、山麂出沒的小徑,曾祥偉與廖秀姑一塊挖陷阱。經過幾天的努力,逐漸挖成了一個一米來寬,深一米五六的大洞。這天,日近中天,就要收工吃午飯,廖秀姑招呼輪換下坑正在挖土的曾祥偉。
「算了,曾書記,不要累壞了身體,今天收早工吧。」正說著,她突然尖叫一聲跳進了洞裡。二人抬頭看,一條兩米來長的五步蛇「滋滋」地從頭頂上游過去。好一會,她才定下心,發現自己正被赤膊上陣的曾祥偉緊緊地抱在懷裡。火燙火燙的體溫和一股男人濃濃的汗味攪得她心慌意亂,臉通紅通紅,心跳得像打鼓一般。她想掙脫,曾祥偉卻抱得更緊更緊,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經過一番激動的體力消耗,二人漸歸平靜。
那時,在蘇維埃政府裡,這叫做發生了不正當的肉體關係,或叫做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就算犯錯誤。眼下,雖然沒有別人知道,她還是很不好意思。
年齡都這麼大了,還不該嫁老公呀!廖秀姑捂著火燙的臉坐在那兒想:正當不正當有什麼,不就憑一張證嗎!她站起來說:「老曾,我們辦一張結婚證吧。」「辦結婚證?」曾祥偉十分意外,現在這種情況還辦的什麼結婚證呢!不是法律意識濃、淡的問題,而是……他也說不清是什麼問題,問:「去哪裡辦?」「我們的公章還在,自己給自己辦。」說著,廖秀姑從身上解下了隨身攜帶的一個布包,找出「某某區蘇維埃政府」的公章,遞給曾祥偉。
看著那枚保存完好的公章,曾祥偉不由重重地感歎:蘇維埃政府都不存在了,公章又頂什麼用呢。不過,他並沒有反對。
「辦吧,」曾祥偉說:「要辦就辦吧。」「可是,結婚證沒有了哩。只有些開路條用的紙。」廖秀姑把小小的布包翻了幾遍,失望地看著曾祥偉。曾祥偉覺得好笑,對沮喪的廖秀姑開玩笑。
「沒有結婚證就用白條子,寫上字蓋上章就行。」廖秀姑一聽有道理,卻說:「結婚證是紅紙,白條子怎麼行。也不太吉利。」曾祥偉笑了起來:「先用白條子替代一下,以後有了紅紙再換回來,人都是活的呀。」這話很對,反正公章在自己手裡,廖秀姑就取了兩張白條子遞給曾祥偉。曾祥偉就在白條子上寫道:茲證明,曾祥偉與廖秀姑是兩公婆。然後蓋上印章。廖秀姑不識字,對白條子上的內容挑不出什麼錯誤,卻認為白條子上面的公章蓋得不甚清楚,於是,沾上紅紅的油墨又蓋了一蓋。
與大山為伴是很美麗的。但時間久了,安靜、安全一拉長就變成了清冷、寂寞,與秀姑一起的兩個姑娘有些守不住了。有一天,她們去赴圩賣茶油至夜未歸。急得曾祥偉、廖秀姑二人徹夜未眠,第二天開始,他們加強了警戒,卻並沒有反常現象,但兩個姑娘從此一去不返。
山上生活清苦卻不愁吃的。各類野獸、野果、野菜以及草菇、木耳等各種山珍應有盡有。
另外,他們倆偵察了鄰近的五六個山莊,所謂山莊,也不過是只有二三戶最多四戶人家的屋場。在偵察中,還發現了幾片無人經管的油茶林。這些油茶林原來是地主、富農的山場,大革命時分給了窮人。幾年來,農村大批青壯年參加紅軍上前線,勞動力銳減,人煙稀少的地段就出現了許多這樣的荒田、荒林。0他們收穫了現成的果實,把茶籽挑到附近山村去用古老的油槽搾油,然後再拿到圩上去賣。數百斤茶油成了他們的一筆收入,源源不斷地換回了糧食、食品、衣物。
省親的風流木匠興高采烈隨秀姑上了角石寨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地,山間、圩上開始流傳一個傳說,說角石寨的山頂上有一個極美的女人,名叫蔡秀姑。她經常出現在山間小路邊,會雙手打槍,擊落空中飛鳥。但她不劫財,不劫糧,只劫男人。
據說,一個名叫猴牯佬的木匠,就有過這樣的艷遇。
那是一天上午,猴牯佬走在山間的碎石路上,遇到路邊這個名叫蔡秀姑的姑娘。她穿一件綻蘭底鑲白梅花朵大襟上衣,一條綻蘭色的褲子,腳下是一雙圓口布鞋。這是當地客家女最普通的打扮。山裡面,三三五五也常有像她這種打扮的女子,帶著刀具、扁擔來砍柴草。姑娘手裡也拿著一把鐮刀,在進山的路上採摘自己愛吃的山果,一邊在悠閒地等待著。
此角峰四周雖然人煙稀少,但星星點點散佈在大山叢中卻也有十幾處屋宇,幾十戶人家。另外,也還有更遠一點的人們來這兒作紙、放香菇、割松脂、砍柴草、采木竹、狩獵、採草藥等。
她身邊放著採集到的十幾隻金黃色的椰包,手腳麻利地把吊在樹木上的另幾個椰包收下來。
「喂,那個妹子,你摘了這麼多『牛卵坨』做什麼?」猴牯佬挑逗地問道。
椰包長得粗粗長長,本地人叫其「牛卵坨」。
猴牯佬,是個走南闖北的木匠。走的地方多,見多識廣,也就學會了一些油腔滑調,見到漂亮的妹子總要調調情。
秀姑回頭一看,來人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臉皮一紅,答:「采牛卵坨,就是要會情郎囉。」猴牯佬一聽有意思,趕緊放下木匠家什歇一肩。挑逗說:「你等情郎可是等我喲?」「等你,也可以呀。」猴牯佬仔細打量,秀姑姑娘身材苗條,臉色酡紅,立在那兒真像仙女一般。
「哎呀,天呀,你生的這麼漂亮,當真的是仙女下凡。」猴牯佬早已按捺不住,事情完後,秀姑氣喘吁吁地說:「我要你去我家,天天陪我。」「巴不得。」猴牯佬氣喘吁吁地答應。
果然,這位回家省親的風流木匠,當天就興高采烈跟隨秀姑上了角石寨。十天後,秀姑又親自把猴牯佬送下山,一直送到猴牯佬家的嶺背上……
廖秀姑顧慮很深,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評價不劫錢,不劫糧,只劫男人,會左右打槍,槍法特別准,搞不好就會殺人……
漸漸地,秀姑的名聲大了。人們的口傳中,她已經改名為蔡秀姑或賴秀姑。
經過千人萬口,她被越傳越美,越傳越神,許多風流男人都巴不得能被劫持,把上角石寨作為口頭禪,作為打賭的條款。可是,多少話說過了,多少年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一個風流男人敢把自己送上角石寨去被「劫持」。其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人們傳說她雖然美麗如狐,卻殺人如麻。
還有一種傳說,數十年間,蔡秀姑只殺過一個人,就是猴牯佬。
猴牯佬來往於角石寨,混得比較熟悉。最後一次,是不辭而別,他乘蔡秀姑大意之際,偷竊了她珍藏的二百塊銀元。這二百塊銀元是蔡秀姑始終珍藏的黨費,在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動用,任何人也不允許擅自動用。
偷竊黨費是一種叛變,叛變的人就是叛徒。通過偵察,蔡秀姑得知猴牯佬躲藏在百里之外的方太鄉某山村,幫人做木工打家俱。
後來,人們傳說某天夜間,猴牯佬突患急病莫名其妙地死了,也有人說他是被人暗算了,猴牯佬的屍體運回了大山裡。
真實的情況是,廖秀姑是解放後去世的。
在那陰暗潮濕的大山裡長期生活,廖秀姑與「丈夫」曾祥偉,起初交叉感染了滴蟲病,後來曾祥偉老傷復發,不久,二人又都傳染上了肺病,時而咳出血絲。為了治病,曾祥偉潛往山下,在縣城邊上租屋居住,一邊治病,一邊擺個小攤作掩護。
因為害怕暴露身份及某種心理因素,廖秀姑始終堅持不肯下山治病,只是依靠曾祥偉隔三差五送藥上山,久而久之,延誤治療,病情加重,身體日見虛弱。
病重期間,曾祥偉常常守候在她身邊。
1949年9月,中國人民解放軍來到興國,曾祥偉幾次到角石寨傳遞消息,動員蔡秀姑一起尋找組織,恢復關係。
解放軍也就是當年的紅軍。生命中最苦最苦的時候,這是她心目中最後的一線希望。她盼望紅軍回來,那是她曾經為之浴血奮戰的隊伍,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弟弟所在的隊伍。
可是,廖秀姑顧慮很深,在太長的等待中,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評價。
她誰都怕。終於,廖秀姑沒有出山。
紅軍回來了。卻沒有聽說弟弟回到興國,她心中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
廖秀姑抑鬱而死。那是在1950年初,死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角石寨煎熬著最後的時刻。數日後,曾祥偉來到山上,她的屍體旁邊一隻布包還包著那枚蘇維埃的紅印。他歎了一口氣,將印章與屍體一塊,埋葬在角石寨後通往峰頂的路邊,沒有墓碑。
之後,曾祥偉永遠地離開了角石寨。遵守對廖秀姑立下的諾言,他把這故事埋藏心內,直至今日。
那是一片斜斜的陡坡,坡上一叢叢綠茵茵的荊棘蓬蓬勃勃,特別繁茂。我知道,這是廖秀姑的墳墓,也是另兩名紅軍戰士的墳墓。
沒來由,墳墓旁陡起一陣旋風,四下裡,幾片樹葉纏纏綿綿地旋轉,似一簇未亡的靈魂!在墳前,我鞠了三個躬,低頭站了很久很久,向一些遠年的魂靈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