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仕途與良心的考驗之間,她躊躇許久,最終戰勝誘惑選擇了後者。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是一個善良者,出於一種善良的本能,她不能傷害無辜,傷害相依為命十幾年的老實人。
在當時,這被認為是政治思想覺悟不高,階級立場不穩,沒有經受住考驗。
她的入黨延期了。既不是黨員,那也不適於長期待在區委。1958年大躍進,城關鎮讓她到街道去籌建縫紉社。
初時,縫紉社十幾個家庭婦女,三四台縫紉機。經一年努力,業務不斷擴大,發展為有六個門市部,近百名職工,職工月薪從十幾元提高到30多元。
哪裡艱苦到哪裡去,1959年,縣裡要在一片荒山坡組建光榮敬老院,又派她去負責。那是一樁更艱難的工作,而她的工資則相反,不但不升,反而降為月收入20多元。她很為難、猶豫不決,那時,她堅持不懈積極要求入黨,黨組織說:去吧,要經受得住考驗。
她去了那片荒地,經受組織的考驗,更是經受人生的考驗。
風雨飄搖,她成了46個烈屬老人體貼入微的孝女大校場,在當地也讀大「窖」場,「窖」是葬的意思。大校場,古代的演武之地,演武時演死的人,就地埋葬,早已落魄為一片荒山野嶺,人高的荊棘叢中,時而冒出幾座墳墓,隨處可見森森白骨。
老枯樹、荒草、地洞中出沒蛤蟆、野兔、大極了的蚱蜢、油葫蘆、蟋蟀。有一隻鮮艷如火的紅狐狸,常常從眼前一掠而過,熟悉了,它有時會突然出現在屋門口與她對視。
過過野人生活的彭國濤,並不懼怕大自然的荒涼,她喜歡那只火狐狸。
選擇地址、設計繪圖、選料、請工、監理、參加義務勞動……一應事宜,無不艱辛,由她全程料理。一切從頭干,從頭學。遇到太困難、傷心的事,她流著淚想:再困難也要挺住,要干,這是黨在考驗我呢!半年後,第一幢住宅拔地而起。幾經動員,烈屬們卻不願意去住,認為:光榮敬老院只是嘴巴上光榮,生活艱苦,一夥鰥寡孤獨湊在一起不體面。她便把老母親接進院,她的母親是一個坐標,是全縣舉足輕重的烈屬代表。接著,她動員第4街烈屬第一批入院,然後把城關鎮一街一街的烈屬,及全縣的烈屬老人接入院內。
數十位老人的護理,吃喝拉撒,衣醫住行,無異於一堆堆難纏的亂麻。那年,她42歲。
走馬上任,出師不利,第一個星期,有兩位老人接踵去世。
為避邪,院裡的人大部分躲離了。院裡無男丁,彭國濤就自己動手,按地方風俗買水為死者擦洗淨身,與院裡唯一的女服務員,抱頭扛腳,裝殮入棺。死人入殮,要在靈堂裡停放七七49天,49個夜晚都要有人守夜。別人不守,彭國濤就自己來守。
山荒夜寂,風聲鶴唳,鬼哭狼嚎,無不駭人。為了壯膽,夜裡不敢熄燈,山風過坡,呼地一聲,燈火像似鬼火搖晃,屋子裡一陣亂響,火「噗」地滅了。那只火紅的狐狸,跑到屋裡來與她做伴,把她們嚇得半死。她們便點燃兩盞燈火,卻又心疼油錢。後來,她乾脆要求丈夫每晚收工後,趕到敬老院來陪住。
死人難守,活人更難護。逢風雨之夜,行動不便的老人起夜,她也得起夜。
數月下來,她面黃肌瘦,臉龐小了一圈。再這樣拼下去,命都會拼掉。家人勸她別幹了,一月25元收入,值嗎?她置之不理,說,再困難也要挺住,要干,這是黨在考驗我呢!考驗,你們知道嗎!40多個烈屬,個個都是烈士的父母或妻子,現在只能靠自己來做孝子。老人病了,她當護士;老人死了,她當孝女;老人事多,這個不病那個病,她常常中夜而起,為老人倒水、餵藥、掖被子、端便盆;白天則縫補漿洗採買物品,忙碌不停。
她日夜奔波,為敬老院接進了水電;建起了院牆,餵豬養禽,種植了4畝柑桔樹、數十株板栗;開墾了3畝蔬菜地,每年收入可達幾千元。她收留三個孤兒,一個成了國家幹部,兩個成了敬老院的強勞力。
敬老院的條件日益改善,生活越來越好。老人們由不習慣到習慣,繼而把敬老院當成了自己的歸屬,自己的家。有幾位老人,還認彭國濤作契女,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她則把院裡的老人都當作父母。可是,一人服侍40多個父母,父母是不是太多了!40多個父母確實太多了,但他們都是烈士的妻子、父母,他們倚門倚閭,烈士在九泉之下會不安的。想到烈士,彭國濤不嫌多,始終不厭其煩,一如既往地侍候老人們。
90多歲的老人陳門女,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一日兩次,彭國濤用熱水為其擦拭身子換衣服,直到半年後病故。
盧方才老人神經失常,是個文瘋子,生活不能自理,且時有懼人之舉,人們都離他遠遠地,只有彭國濤一人服侍、調教他。另3位年歲太高的老人,行動不便,諸如洗衣服、曬被子、生火籠暖腳,所有的雜事也都得彭國濤親自料理。
漸漸地,彭國濤成了老人們的手、腳,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老人們信任她、愛戴她,離不了她。
有一年,縣裡籌建按摩診所,調她去擔任所長。只兩天時間,老人們悵然若失,惶惶不可終日。幾十名顫顫巍巍的老人進城集體上訪,流著淚水坐到了民政局裡,不吃不喝不講道理,硬是要上面把「彭澎的女」調回來。
老人們的子女的名字,可以串成該縣的革命歷史,這個事件震動了縣城。
彭國濤的婚姻,既是在「蒺藜叢下躲雨」,沒有躲過雨是另一回事,卻必然要挨刺。
「文革」時期,丈夫的白軍大兵身份又一回大大張揚,她全家再次受株連,下放到偏遠的琳池鄉。一年後,毛澤東當年的警衛員,陳昌奉擔任了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回家鄉來看她。詢問她的情況後,說:「你是老革命,烈士的後代,應該徹底落實政策。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從鄉下趕回來,她被接見,只提了一個要求:恢復工作。
在省領導面前,縣領導也慷慨大方得很,趕緊說:提吧,縣革委會正缺人,到哪個部門都行。你是老革命,工資、待遇補發補辦都應該。
她開口了,卻要求回光榮敬老院,說:「那兒,還有幾十個烈士的父母,沒人關照,吃喝拉撒都成問題,生老病死都沒人管!」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下放的數百個日日夜夜,幾十位烈士的父母,縈繞心間,炮打火燒的「文革」硝煙中,她必須去照拂孤獨的老人。
她要為革命老人做一代孝女。
對於敬老院,「文革」中多有微詞:光榮敬老院--嘴巴上的光榮;院長--實際上是老保姆。聽了她的選擇,陳主任與縣革委領導對視,欲言又止,只得隨她去了。
時間的風霜,無比凌厲,在彭國濤額頭上鐫刻下深深的皺紋,她老了。近十年來,她不僅擔負著敬老院裡繁重的工作,還兼職當人民陪審員、縣人大常委、縣政協常委,從事大量義務的社會活動。
多年來,她以忘我的工作為「彭澎的女兒」,贏得了一串串榮譽。她曾三次上北京,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多次受到華東軍區陳毅司令、民政部、天津南京市人民政府、江西省人民政府宴請;曾數十次榮獲全國、省、地、縣「雙擁」先進個人獎、「老有所為精英」獎等。
閒下來時或夢中醒來,她會突然想到那只鮮艷如火的狐狸,它到哪裡去了,怎麼不來看我呢。
敬老院裡,她上上下下忙碌著,飽經滄桑的臉上漸漸地增添一條又一條皺紋,卻始終掛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感到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她並不滿足,她的入黨要求沒有批准。她認為這個黨是她爸爸的,她一定要加入,年年都遞一份申請書。
她感到苦惱的是:年復一年寫申請,考驗了40多年,怎麼就不批准自己入黨?
申請52年,彭國濤72歲終於入黨1985年,老枝萌芽的季節。
彭國濤往來於縣委黨校的路上,榮幸地參加了縣直屬黨委舉辦的黨訓班。上百名青年男女間,突兀地夾著一個白髮皓首老人。青年們從小聽她講傳統長大,以為這位老奶奶是來講黨課。一問之下卻大吃一驚:這個響噹噹的先進,三次進北京參加國慶觀禮,數次到省裡參加「雙擁」先代會,年年上報、廣播表彰的人物,竟是黨外人士?
彭國濤也十分吃驚:過去自己要求入黨時,是一個人。現在,要求入黨者竟然成群結隊。
不知是第多少次進建黨對像培訓班,結果仍是「陪訓」。每一次培訓,幾乎所有的受訓者都入了黨,唯她例外。問原因,誰也不知道,成了一個謎。
她說:「組織上一直在考驗我,50年了。」1987年7月,當年曾勸她離婚的劉師長回鄉,在縣委大院,大發其火:「彭澎的女不是共產黨員,誰還配?」兩個月後,她成了一名中共預備黨員。此年,彭國濤72歲,申請入黨52年,被考驗52年。從「共青團」到中國共產黨,這一步,竟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入黨不久,她就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
四五個孫子孫女,全體待業,烽煙四起,免不了冷嘲熱諷「圍攻」她:「你是1929年的『老革命』,到現在,為什麼還不是國家幹部?外祖父活到現在,少不了是中央級幹部,他為國捐軀,為什麼,我們滿門忠烈,連一個國家編製的工人都當不上?有人『新革命』,當了點小官,老婆子女安排得風風光光?你死要面子,為什麼不幫我們說說話?!」對這些時代的毛病,彭國濤有些隔膜,常常無言以對,於是,她就想起了「考驗」,猛然衝出一句話:「你外祖父命都去了,屍骨不留,我們又貪圖什麼呢!」那年,日愈蒼老的彭國濤,做了胃切除手術,醫藥費、營養費、生活費……
沒有出處。有關領導,接待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上訪,但不知如何解答這個老人關於「革命幹部」和「國家幹部」的含義。事實是,儘管她1929年就掖著腦袋「鬧紅」,至今,只是個每月拿60元優撫金,加上臨時工月薪25元等,總收入100多元的優撫對象。當年,她擴紅百餘青壯年參加紅軍,有的人成為將軍和省市級領導,她卻仍是擔任寧都縣光榮敬老院院長的臨時工。
一條佈滿荊棘充滿艱辛的人生之路,她已經執著地走了80多個春秋,邁著龍鍾步履,她仍然走得那麼從容,走得那麼堅毅。
彭國濤是86歲去世的。死前一日,經受考驗終生,久病迷糊多年的她,突然清醒異常,像個初世孩子望著面前這個久違而陌生的世界。面對幾位來探望的領導,人們以為她會為親人提出最後的要求,不料,她聲音軟軟地卻說了一席很「真率」的話。
「原先,我有兩件事情想不通:一、父親為革命割了頭,革命成功50多年了,他的頭沒找回來,連一座墳塋也沒有;二、自己革命70多年,並非臨時革命者,連臨時的念頭都沒有過,還是個永遠的臨時工。現在我想通了,革命是不能寄予任何個人回報要求的,否則,那也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彭國濤有個外孫名叫賴國芳,是縣政協副主席,他將此言告訴筆者。
我楞楞地想了許久,心情異樣肅穆而莊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不一樣,彭國濤以86個春秋的忠貞不渝,說明她可以承受生命之重--那永遠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