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季節,廖振榮又來信尋找姐姐。
再也沒見過比他更固執更難纏的人了。像人家欠了他似的,就那麼不管不顧、無遮無攔,一年又一年地盯著你「要」。即便是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生生死死的「文革」,四五十年間,廖振榮就沒有斷絕過重重複重重的尋找。
尋找一直進行到二十世紀末,然後跨世紀、跨千年。最終,他使所有接觸過這件事情的人都十分地感動,也十分地厭煩。
他用一把彈弓斷送了姐姐所有的姻緣最初的尋找是在1953年,廖振榮抗美援朝凱旋而歸。
廖振榮是解放軍某部一名驍勇的少將。他打了一輩子仗,仗打得特別艱難,特別殘酷,因而也特別思念親人,思念得最多最多的就是姐姐廖秀姑。
從朝鮮回國後不久,廖將軍請了探親假回家探親。他的家鄉是江西興國縣梅窖鄉,從小父母雙亡,廖振榮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樣子,只記得與姐姐相依為命的日子,他是由姐姐一手拉扯帶大。
姐姐就是他的媽媽,姐姐是他最親的親人,除了姐姐,家裡已經沒有什麼很近的血緣親戚了。
祖上傳下的房屋早已坍塌,屋子裡生長著人一般高的苦艾草,斷垣殘壁上鋪滿了綠茵茵的爬山虎。
撥開厚厚的爬山虎,廖將軍蹲在牆角搜尋了一會,從一個牆洞裡摳出一把彈弓。有些腐朽的彈弓上覆蓋著一層鮮艷的綠苔。
「哦--」廖將軍呻吟了一聲。這是一把惹事生非的彈弓,少年的自己是多麼地不懂事呵,就用它害了姐姐,斷送了姐姐所有的姻緣……廖將軍的淚水不知不覺滴落在彈弓上。
探親,從一開始就是尋親。
覆蓋著一層鮮艷綠苔的彈弓,像一個「V」字擺在縣民政局長的辦公桌上。
陪同的副縣長和民政局長驚奇地盯著它:這是一把雜木枝製成的彈弓,曾經有一定的硬度,現在已深度腐朽。
看著這把彈弓,廖將軍講述了一個關於他害了姐姐的故事。
家裡沒田沒地,生活全靠姐姐上山砍柴,在家做針線活換米吃。在廖振榮的記憶裡,他與牛一樣是吃樹葉、蕃薯籐長大的,從沒嘗過豬肉的滋味。
為了活命,他從小就有一種搞吃的本能,掏鳥窩、戽水捉魚,最拿手的絕活是射彈弓,可說是彈無虛發,百發百中。彈弓,是他求生與自衛的本領,也是他值得驕傲的本錢。
彈弓,彈無虛發!那時,他是多麼地不懂事呵,有一天,竟朝姐姐心上射了一彈。
生活雖然清苦,吃野菜的姐姐發育得很好,臉龐像一朵盛開的山茶花,是遠近聞名的靚女。為了帶大弟弟,她婉言謝絕了一批又一批媒人,一直拖到他十三歲那年,比他大10歲的姐姐才把「八字」拿給媒人,讓其去為自己交割姻緣。
村裡的風俗,女孩子14歲左右就開始嫁人,20多歲就算是過了妙齡的老姑娘。
可廖振榮並不懂這些,他只知道姐姐一嫁人,就要到別人家生活,那自己就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姐姐,怎麼生活呢!於是,他爬上了屋門前的那棵大樹,把自己隱在濃濃的樹蔭內。待媒人喜滋滋地帶著男方禮物上門時,廖振榮瞄準他狠狠地射了一彈。他瞄準的是媒婆的眼睛,如果打著了的話,媒婆的眼珠子八成要打飛出來。還好,只射中了媒人的臉頰。
「哎喲—」媒人大叫一聲,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上。
姐姐聞聲而出,只見媒婆捂著臉頰在地上打滾子,口裡一聲一聲地罵:「哎喲,青天白日撞煞了喲!介樣凶煞的家宅,你家裡死人倒灶絕火煙呀。哎喲,你家裡死人倒灶絕火煙……」。
姐姐看了看她的傷口,心裡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四下看看,並無一人。
媒人的臉頰腫成了一個豬臉,半個多月才基本痊癒。可是,媒人挨彈弓作為笑料奇談,卻在本地流傳了好幾年。
從此,再沒有人敢登門給姐姐做媒說親了。
廖振榮由此聲名大振,很是高興。
數年後,廖振榮參加了紅軍。是姐姐廖秀姑送他去當兵的。當大革命的風暴席捲贛南時,廖秀姑首先參加了革命,擔任了區蘇維埃婦女部長,後來又擔任了區蘇維埃主席。
廖振榮覺得革命很好玩,屁股後頭吊著一把彈弓,就天天跟著姐姐在區蘇維埃幹點跑腿的事,混口飯吃。他混飯吃不打緊,又擺開那把彈弓,把姐姐一樁好事給斷送了。
他看出區委書記曾祥偉對姐姐有點意思,經常藉故與姐姐在一起,就緊盯著不放。有一次,曾書記藉著教文化的當口塞紙條給姐姐。那手正有點不老實,廖振榮就來了,那手趕緊往回縮。
說時遲,那時快。「啪」地一響,已經挨了一彈。可憐那手一連幾天不能動彈,筷子都使不了。其時,蘇維埃政府裡很忌諱桃色事情,曾書記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1934年9月,整個蘇區的第五次反「圍剿」敗局已定。為了應付白軍侵入,區政府所有人員已編成了游擊隊,廖秀姑擔任了游擊隊的副隊長。
紅軍主力離開蘇區作戰略大轉移之前,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擴紅,把一些地方紅軍都編入主力部隊。經過多年戰爭,當時兵源已經相當枯竭。為了完成任務,姐姐想了許多辦法,最後收繳了廖振榮的彈弓,把他送入部隊。
廖振榮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參加了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鮮為人知的角石寨曾經是紅軍的秘密金庫四五十年沒有斷絕過尋找。幾乎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偌大的世界,難道就真沒有一個人知道廖秀姑的音訊嗎?
不。有一個人就知道廖秀姑的下落。這人就是曾祥偉。他知道廖秀姑就在離興國縣城大約15公里處的一座山上,那座山有個十分隱蔽的寨子,名叫「角石寨」。
角石寨,那是一片不可思議的奇麗景致,一仞刀砍斧削的山峰,傲然臨風。
2000年12月末的那幾天,由20世紀向21世紀作「跨越」狀時,在該縣社聯主席兼旅遊局長胡玉春的陪同下,我們登上了這座早已荒蕪的山寨。
角石寨所處的山峰屬丹霞地貌,拔地而起,高入雲端,似刀砍斧削,無路上下。由於日月風化剝落,山峰間形成了一道內在的平地,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在此建築了幾千平方米的岩石基礎土屋,構成了堅固的山寨--角石寨。
說到角石寨,只有極個別中共黨史研究專家才知道。
它曾解密了中共黨史研究中一個小小的盲點。
1931年7月底至1931年9月底,正是紅軍反第三次「圍剿」的最重要關頭。
約三個月期間,紅軍的主力全部集中戰場,與白軍作殊死搏鬥。項英率領的中共蘇區中央局機關,則隱藏在興國高興圩、城崗圩一帶偏僻的山村。在這一關鍵時刻,紅軍虎將陳毅卻突然下落不明。
其實,陳毅並沒有走遠。受毛澤東委託,他率領一支小部隊,就在國民黨大軍眼皮底下,距興國縣城約15公里的長崗鄉角石寨,執行一個秘密任務--看守紅軍的20多萬元大洋。
這批款子不但數字巨大,而且意義非凡。她將用來為一個即將誕生的共和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奠基。
1929年冬,共產國際提議:中共中央應召開一次全國各蘇維埃區域的代表會議。於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成立專門班子,開始了歷時兩年的準備工作。
對於中共來說,這是建立一個新型的國家呀。共產國際與中共中央局,不斷通過電報、文件催促蘇區中央局抓緊召開「一蘇大」。可是,由於國民黨加緊對蘇區進行「圍剿」,蘇區中央局卻不得不一連4次延遲了「一蘇大」召開日期。
1931年6月1日,第二次反「圍剿」最後一仗結束的第二天,蘇區中央局就在龍岡發表《為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宣言》。此宣言發出後的第六天,蔣介石在南京發表《告全國將士書》,出動30萬大軍開始了對中央蘇區的第三次「圍剿」。6月20日,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發出了第十四號通令,將「一蘇大」改期在11月7日。
7月下旬,紅軍總部從閩贛邊界千里回師贛南,在興國縣的高興地區與蘇區中央局機關會合,研究第三次反「圍剿」及「一蘇大」事宜。贛南特委書記陳毅也參加了會議。毛澤東對他說:「這次反『圍剿』必定有幾場惡戰,形勢嚴峻。
方面軍在閩贛邊籌得一筆款子,不便悉數攜帶,決定留二十萬銀元下來,請贛南特委妥為保管。」大家知道,這筆款子來之不易,將全部用作召開「一蘇大」會議及未來的蘇維埃國家銀行儲備金。
陳毅霍地站起來:「請總政委放心,有我陳毅在,就有紅軍的經費在!」三十萬白軍的大圍剿,仗怎麼打很難預料。二十萬大洋可不是小數目,往哪裡放呢?
經過再三斟酌,陳毅決定把這筆款子藏在「角石寨」。他帶了一個連的紅軍守護,另外,挑選了幾名堅定可靠的地方幹部,組成短槍隊進行外圍掩護。
數月後,第三次反「圍剿」勝利。「一蘇大」終於在瑞金召開,陳毅完璧歸趙,將二十萬大洋還給了毛澤東。
紅軍悄悄進入,又悄悄地離去了。
角石寨—入寨的紅軍、游擊隊,擦肩而進,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可是有一天,處於無處可逃的生死關頭。廖秀姑的游擊隊被白軍擊潰,戰友們死的死,傷的傷,角石寨突然又從冥冥之中蹦上了她的腦海。
為營救戰友,她劫持了兩個草藥醫生夜幕中,機關鎗「嘎嘎」地叫起來,噴射出的子彈,如一陣流星雨似的向白軍潑過去。廖秀姑的游擊隊似一群狂怒的狼,嘯叫著突破了白軍的包圍。
這是廖秀姑離開紅軍主力後打的第一仗,也是最後一仗。
1934年10月14日,白軍第八縱隊經與紅五軍團激戰數日,佔領了興國縣城。
隨著紅軍的撤離,白軍繼而分兵向各區鄉圍剿。
主力紅軍離開後,由以項英為首的蘇區中央局領導蘇區的鬥爭。項英對局勢仍相當樂觀,並不認為蘇區的鬥爭將進入一個長期的低潮,他集中留下的地方紅軍與白軍硬碰硬地打了幾仗,連吃了幾個大虧,消耗了僅剩的紅軍有生力量。
根據蘇區中央局的指示,剛剛成立的興勝縣委也命令各區游擊隊,尋機阻擊白軍進攻。
各區鄉的游擊隊並不清楚整個戰爭形勢,受命後,曾祥偉與廖秀姑立即率部行動,設伏襲擊白軍一個連的清剿隊。不意,在白軍強大的火力中,游擊隊一觸即潰,五六十號人死傷大半。曾祥偉、廖秀姑等人沿著山道且戰且退,一直打到天黑才擺脫白軍的包圍。
月色迷濛,山風凜冽。
熱汗浸透的衣裳經冷風一吹,冰涼冰涼,廖秀姑渾身一顫從極度疲乏的迷糊中驚醒,四下漆黑一片,身邊橫躺豎臥只剩下3男3女6個人,且3個男的全部負了重傷,躺在地上重重地喘著粗氣。她知道,3個傷員中有一個是區委書記曾祥偉,怎麼才能救活他們呢!這時,巨大黝黑的天幕上,隱隱約約有一座座山峰的輪廓。於是,她想起了「角石寨」。
一群群突兀聳立的山峰擠擠挨挨,山峰與山峰間擁塞著密密匝匝的灌木、比人還高的茅草。只有方向,沒有道路。角石寨是由綠色屏障封鎖、隔絕的幽閉世界。
角石寨左連絕壁,右臨萬丈深淵,當關而立,不但地處險峻且築有碉堡、厚厚的城牆,寨內有20多間房屋。寨後一條小徑可通頂峰。
3個姑娘把3名傷員連背帶拽弄到角石寨時,天已經濛濛亮了。鼻口上一摸,有一個傷員不知什麼時候斷了氣。
第二天,她們開始漫山遍野採集草藥,有的煎水內服、有的搗爛外敷,搶救另兩個傷員。
3個女戰士,都是從小生活在農村的本地人,模模糊糊也識得三兩味藥草,可是要正兒八經地治病,對草藥的配伍卻誰也不在行。應了那句老話:病急亂投醫。
百草都是藥,醫不醫得好病,那就要看各人的命。
過了兩天,兩個傷員的傷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有些傷口惡化的樣子,其中一個傷員叫喚了幾句竟然一命嗚呼。剩下一個傷員就是曾祥偉,手腳抽搐,口裡時而說些胡話……怎麼辦?在這人煙稀少的山谷裡,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呀。
兩個年紀更小的姑娘害怕,嚇得躲避在一邊「嚶嚶」哭泣起來。
「你們不要怕,我去找個醫生來!」廖秀姑揩了一把淚水,一個人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