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陳毅嚇了一跳,忙坐起來問:「哎哎,你會不會呀?」「以前沒搞過,不就是割一刀嗎。」賀怡原先護理過毛澤覃,懂是懂一些醫學常識,要說會開刀,那確實不會。她實打實地說:「躺下吧!」這下,滿屋子人都傻了眼:「原來,她也不會呀!」陳毅略微猶豫,躺下。說:「來吧,大不了是個死。」不過,後半句話沒有說出口來。
由於化膿,癰瘡上的皮膚已經很薄,匕首過處,一道輕煙,膿血湧出。不一會兒,竟流了一盆,又腥又臭。眼看刀口內還有膿,因為怕感染,卻不敢擠壓。
怎麼辦呢?賀怡看看大家,大家也正看著她。她又看看陳毅,因沒有打麻藥,陳毅雙目緊閉,牙齒咬得格格響,汗如雨下,正憑著毅力與疼痛硬挺。
賀怡心中一熱,來不及多想,端起身旁裝著鹽開水的竹筒子,猛喝一口,漱起口來。大家正莫名其妙,只見她俯下身子,嘴巴竟貼在傷口上了。人們沒看懂怎麼回事,賀怡轉身吐了一大口膿血,又俯身對著癰瘡吸起來,吐掉,又吸,又吐……大家都驚呆了:世上哪見過這樣的醫生,這樣的療法!陳毅睜眼一看,也驚呆了,看著看著,又用力把眼睛閉上。這位槍林彈雨數十年,流血不流淚的名將,此時,止不住的淚水,順著面頰,汩汩地流淌。戰友情誼,山高水長呀。這時,擠滿了游擊隊員的茅屋裡,靜得沒有一點動響,只有賀怡的吸吮和淚水落地的「叭答」聲。
數日後,傷勢日愈痊癒,陳毅帶領油山、北山的游擊隊,來到池江集結,開始了集訓、改編。
池江,是大余縣一個重鎮。分別三年之久,賀怡與哥哥賀敏學在這裡相見。
根據中央決定,賀敏學任抗日義勇軍駐贛南辦事處主任(地點設在池江)。整訓期間,兄妹常聚匯一塊,傾訴分別後的情形。
1938年1月6日,新四軍軍部從武漢遷移南昌。賀怡與繆敏一同經贛州、興國,前往吉安,在興國縣梅家祠,秘密召開地下黨的工作會議。佈置工作,再次與蔡福蘭見面,並派蔡福蘭潛往小龍鎢礦開裁縫店,作為地下黨的秘密聯絡點,與賀怡單線聯繫。
到達吉安,賀怡與危秀英同住一屋,任新四軍駐吉安通訊處統戰部部長(後改任民運部部長)。危秀英由延安中央黨校分配而來,任通訊處組織部長。賀怡是風風火火的性格,吉安,又是她的老根據地,一來就深入到吉安、吉水、永豐、東固等縣發動群眾,恢復、建立黨組織,才幾個月,就打開了工作局面。
3個月後,她被調往中共東南分局工作。翌年春,東南分局派她到廣東省委,任婦女部部長。
行前,她往贛州看望父母,並將3歲的賀麓成接回,寄養在永新老家花河村賀調元家。賀調元是地主,家境較為富裕,賀麓成生活安定,在「爺爺」、「奶奶」的呵護中長大,對自己的身世渾然不知。5個月後,賀怡的父親賀煥文,突然病故於贛州,享年68歲。其墳現在湖邊鄉崗邊村黃土陂村小組。每年,由賀煥文生前所認契子方世信祭掃。
2002年清明時節,筆者專程拜謁了賀煥文之墓。
在一路氣派華麗的墳塋間尋找,那最簡陋、寒磣者,即屬賀煥文。一塊紫砂岩石代為碑,上刻有「永新縣賀煥文老先生」。對比那些豪華的墳墓,愈發形成極大的反差。
這時,恰遇賀煥文生前所認契子方世信。當年方系十歲小雛,現已是67歲的白髮人。方世信說:「解放後,賀煥文的子女賀敏學(福建省副省長)、賀怡先後來過這裡,並沒有要求重建墳墓。1958年人民公社平墳,我聞訊去撿『金』(屍骨等),用棕葉包骨,請了風水,重埋於此地,墓碑照舊。後賀敏學來過,給130元重結墓面,墳上打了土拱。」筆者拔去墳面的野草,沉默哀悼、辭別,幾十步外回望,墳墓已隱入一片蒼茫大地。
當然,賀煥文並不知道,他死後不久,革命形勢好轉,溫吐秀離開贛州,由組織上派人輾轉送到延安。
召關被捕,吞金拒敵,生命垂危,手術台前毛澤東為其簽單高高的木棉樹,婷婷而立,擎著火紅火紅的木棉花,映襯著南國廣州,色彩絢爛,有種腐敗的美麗。
廣東省委的工作仍處於恢復、發展階段,由於國民黨頑固派推行「限共」、「防共」政策,局面很難打開。賀怡到達廣東後,根據自己的鬥爭經驗,提出了開闢農村抗日根據地的主張,並得到省委的贊成。
隨即,賀怡便馬不停蹄地行動起來。不料,廣東省委的工作,盡在敵人掌握之中。為了阻止中共勢力向中、小城市及廣大農村地區蔓延,敵人首先在廣州動手,秘密逮捕了塗振農。塗振農當時任中共東南局組織部長、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塗振農年輕有為,大學畢業,曾留學蘇聯。被捕後,卻經不住嚴刑拷打,在老虎凳上叛變,招供了所知道的一切秘密。
奇怪,怎麼自己的一切行蹤,似乎都在特務的監視之中呢?
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賀怡富有敏銳的觀察力。來到韶關後,她總覺得背後有甩不脫的陰影。
1940年6月31日清晨,她起了一個大早,乘著濃濃的霧氣未散立即出門。神出鬼沒,無人知曉,按說,這下該十分保險。不意,拐彎抹角一陣,霧氣散盡,遠離住地,身後反而跟蹤了幾個特務。
真是見鬼了!賀怡緊一陣慢一陣地走著。心裡明白:自己早已被敵人監控,敵人不抓自己的原因,是在放長線釣大魚,要通過跟蹤順籐摸瓜,發現、抓捕更多的革命同志。這麼思忖著,她果斷決定:採取特殊辦法逃跑,即使逃脫不了,被特務抓捕,也要讓組織上和同志們知道自己的情況。
本是去學校的賀怡,慢慢騰騰地拐入菜市場,時行時停,突然拔腿就跑,狂奔起來。這時,身後的特務拚命追趕,前面亦有幾個隱藏的特務圍了過來。賀怡一見,反而停住,朝特務迎去大吵大嚷:「你們這幾個流氓不要臉,光天化日,想做什麼?大家來救命呀!」菜市場本來就人多,聞聲團團圍了上來,見幾個男子追一個年輕女子,都以為是在調戲女人。就有幾個青年工人、學生見義勇為,挺身而出,拽住了幾個特務。旁邊湊熱鬧的人群中有人高喊:「打,打死這幾個流氓去!」這時,人頭攢湧,擠擠挨挨,賀怡正要腳底抹油,乘著混亂撒丫子走人。前面的特務也趕到了,一個特務慌忙拔出手槍,「砰—」朝天開了一槍,喊道:「我們是第四戰區長官司令部的,大家趕快散開—」在幾支手槍逼使下,賀怡在數百上千人的注視下,坦然無畏,挺胸抬頭,順著人巷向外走去。此刻,她已與圍觀中一雙熟悉的眸子交流。
因為賀怡身份重要,特務們對她施以嚴刑拷打,妄圖敲開她的嘴巴。賀怡以死相抗,乘敵不備,將藏在內衣裡的一枚金戒指吞入肚子,一時,痛如刀絞,汗流如雨,昏死過去。碰到這樣的對手,特務們也毫無辦法,只得放手不管,任其死活。誰知,性格倔強的賀怡命大,吞金竟然不死。
當時,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兼任南方局書記,得知廣東省委破壞嚴重,親自出面向何應欽交涉。何應欽則提出,以交換戰俘為條件。通過營救,賀怡出獄,來到延安。
很快,賀怡見到了毛澤東,向其講述了毛澤覃在瑞金犧牲的消息、毛毛寄養的情況,以及自己的工作及被捕情況。毛澤東則講述了岳母,即賀怡母親溫吐秀在延安生病、逝世及安葬的過程。他們還一起去看了墳墓。溫吐秀病故後,是毛澤東親自安排料理後事,並手書墓碑。(1946年,胡宗南向解放區進攻,佔領延安後,有人報告:那座墳墓,是毛澤東、毛澤覃兩兄弟的岳母之墓,胡宗南即下令把墳墓平掉了。解放軍收復延安後,毛澤東去墳墓前悼念,發現墳瑩不見了。就自己出錢再請人收拾、重建墳墓。)
得知賀怡在獄中吞金,對敵以死抗爭,雖未喪命,胃部卻經常疼痛之事,毛澤東十分關心,要求她立即到延安中央醫院找傅連璋院長,好好地治病,待康復後再考慮工作。為此,毛澤東還親自給傅連璋打了招呼。
雖說是中央醫院,當時也僅有一台X光透視機。傅連璋是毛澤東和賀子珍的老朋友,1932年11月,在福建長汀的「福音醫院」,曾親自為賀子珍接生了毛毛,後又多次救護過毛澤東。傅連璋原與賀怡也認識,於是,他十分熱情地接待了賀怡,當即為其做X光透視,發現賀怡胃裡面果然有一金屬狀物品,已與胃粘膜壁粘連一體。這就是賀怡吞下的金戒指,也是她吞金未死的原因。
「你真是命大,但應該立即手術。」傅連璋笑著向賀怡講解病情,告訴她:「金戒指在胃壁上,隨時都可能戳傷或戳穿胃壁,引起大出血,導致生命危險。」「傅院長,你還是先給我開點止痛片吧。」賀怡還是那種潑辣爽朗、我行我素的性格,說:「既然大難不死,那我就不會死了。有危險,等危險來了再解決不遲!」很快,危險果然來了。那天,賀怡在中央辦公廳招待所,正抓緊手頭的工作,胃部越來越痛,她渾身冒汗,仍硬挺著堅持,「咕咚—」一聲摔倒,竟昏死過去。
當天,賀怡被急送到中央醫院。醫院決定:立即進行胃切除手術。這種手術,當時也算是大手術,按醫院規定,手術前必須有親屬簽字同意,承擔責任。
傅連璋將此事報告、請示了毛澤東。
親人簽字,哪還有什麼親人呀?!她的丈夫毛澤覃早已犧牲;姐姐賀子珍去了蘇聯治病;哥哥賀敏學隨新四軍在前線打仗;母親溫吐秀屍骨未寒……毛澤東心情十分沉重,親自來到了中央醫院,拿著手術報告單看了看,對傅連璋及醫護人員說:「她是賀子珍的妹妹,又是澤覃弟的愛人,我也算得是她的親屬吧,為了賀怡同志能夠多活些年,為革命再做工作,這個字我來簽吧!」於是,他提筆在手術報告單上一揮而就,寫下了:「同意手術醫治。毛澤東。」毛澤東親自來中央醫院,為病人手術簽字。這對於中央醫院,對於毛澤東來說,都是罕事。醫護人員在手術時特別認真,順利地將賀怡的胃切除三分之二,取出了那枚金戒指。有些醫護人員還沒有見過金子,十分好奇,圍著金戒指議論紛紛。在大家的要求下,傅連璋講述了賀怡被捕入獄,寧死不屈,吞金抗爭的故事。望著這枚金戒指,醫護人員對賀怡不由肅然起敬,衷心讚歎。
術後,賀怡又一次起死回生。但是,由於禁忌多食,營養缺乏,體重一度下降到40多公斤。她卻毫不在乎,仍與醫護人員談笑風生,談及毛澤東對胞弟澤覃,對自己的情誼。能下地活動後,賀怡還特意找到傅連璋,索要了那張浸透親情厚愛的《手術報告單》,一直珍藏了多年。
病情稍稍好轉,賀怡便多次寫信給組織上,寫信給毛澤東,要求分配工作。
當組織上徵求她自己的意願時,賀怡立即提出:到新四軍去。
賀怡原先就是新四軍,在那裡有許多生死與共的同志、朋友。「皖南事變」後,陳毅擔任了新四軍的軍長,賀怡的兄長賀敏學,也在新四軍下屬某部,擔任參謀長。
1942年春,賀怡來到了新四軍軍部工作,又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戰友中間,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戰鬥前線。
奔走贛南尋找毛毛,遇車禍不幸途中罹難1949年8月,中共華東局分配賀怡到江西工作,任中共吉安地委組織部長。
不久,永新縣花河村出現了一輛吉普車,一位引人注目的女性下了車。她穿著當時最時髦的大翻領、束腰帶列寧裝,來到地主賀調元家,一見賀麓成,便淚流滿腮,大聲喊叫著:「麓成,麓成--」,將驚奇不已的賀麓成,一把摟在懷裡。
14歲,已讀初三的賀麓成,被一個女人摟著,困惑不已。眼望「爺爺」、「奶奶」,不知如何是好。「爺爺」「奶奶」在突然襲擊中,驚喜交加,朝他揮手大聲喊:「這個女人,就是你的親媽媽--賀怡!」這一天,村子裡正召開大會,宣傳土地改革。突然,賀怡牽著麓成的手,步入會場,向全村父老鄉親說:「這位大家熟悉的賀麓成,是我的親生兒子。是賀調元夫婦,在革命最艱難的歲月,冒著生命危險收養了賀麓成,並把他帶大,培養為學習優秀的初三學生……」對此,十幾年間全村人一直蒙在鼓裡,頓時轟動了。
由此,地主賀調元家的處境得以改觀。
同年11月,經組織同意,賀怡前往贛南,尋找毛毛。當時,毛毛由毛澤覃經手,寄養在警衛員家中,後來又多次轉移。因毛澤覃犧牲,線索中斷。同時,她還想尋找到,她與毛澤覃失散多年的長女。賀怡原本就是個急性子,尋人心切,馬不停蹄,經四處奔波,多方努力,仍不見毛毛蹤影。
11月21日,賀怡乘車返回吉安途中,在距泰和縣城七八里路,名叫鳳凰圩的地方翻車,不幸遇難。年僅37歲。同車者曾碧綺(古柏的妻子)身受重傷;其子古一民安然無恙;賀怡的兒子賀麓成左腿臏骨三處骨折。此後,賀麓成便由賀子珍撫養長大,學習成績非常優秀,畢業於上海交大電力系,後又考取留蘇研究生,卻因中蘇關係破裂未能成行,遂分配到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從事「地對地導彈」研究,成為我國優秀的導彈專家。
賀怡不幸遇難,猝然身亡。所有的親人、戰友,無不悲痛。
賀怡的親屬不敢怠慢,當即給毛澤東主席拍了唁電。據說,毛澤東看著唁電,心情異常沉重,瞪著眼睛半天沒有說話,那天,警衛人員看見,他面南而坐,端起飯碗三次,又三次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