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真正的正文是從哪句開始的?是「列位看官……」,此前的文字,流行本是將回前批混入正文了。是以首回開頭就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其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卻深有趣味」。
這一開篇起句,雪芹下字便大有講究,不是隨便落筆的。我提醒「看官」:要注意一個「近」字,一個「諳」字。「近」字各本一同。「諳」字則只有《甲戌本》如是定字,其餘所有諸本皆作「按」字。
這分別何在?以及什麼是「近」?且聽一講——
「說來雖近荒唐」,這個「近」用得好極了——也重要極了。怎麼開頭就先表「荒唐」?只因後文便有呼應。後文「按那石上記雲」,以前這段文字,實為「楔子」,見於脂批點醒。楔子的結末即是人人熟誦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五言詩。那兒出現了「荒唐言」這個「眼目」(可稱為「關鍵詞」)。
「荒唐」是作者自雲的。然而他在開頭就又下了那個「近」字。兩見「荒唐」,即後先呼應。「近;字為何重要?因為,作者心知智慧不高的人,看《石頭記》必然認為是「荒唐」的話,不可憑信,於是他告訴讀者:你不要認為我這「荒唐」是真荒唐——它不過是近似荒唐、實不荒唐也。
一個「近」字否定了、抵銷了「滿紙荒唐言」云云。
說到「細諳」,唯《甲戌本》獨標此義,別本皆改為「細按」。這也許是有人覺得「諳」字太「文」,不夠通俗,改了「按」,於是傳抄而不懂「諳」義者自然樂從了。但,這兒有一個理路:如底本原文是「按」,傳抄者絕不會將它改為一個不常用的「諳」。只有一個合理可能,即反過來推斷,應是原來作「諳」,而後來被改。
那麼,「諳」字有何佳處?蓋此乃仔細玩索、深咂滋味之語義。如「白話」譯述,諳識深明詳悉,即十分領會。因此含有「熟玩』、「詳察」「深思」的綜合語義。這比「按」要典重而文雅得多。
這話不太欠「通俗」了嗎?何必選此僻詞?
「僻」嗎?一點兒也不僻不冷,它在我的故鄉,老百姓人人都這樣說。其發音如「那(na)模」;比如一個問題擺在當前,要某人拿主意怎麼辦?他就會回答說:「你等我那模那模」——「等我思考、研究、瞭解……再定」,這個「那模」,正是「諳」的本音nam。須知,古音(今廣東仍存的讀音)凡「閉口韻」是m收音,北方人不說m,不是「不說」,而是將m分出來,說成一個類似「麼」、「模」之間的輕音,所以就成了「那模」(天津音,諳、那等字與京音有別:是nan,而京音是an,無n的開口聲母。)
所以,「細諳則深有趣味」,是要「看官們」仔細咀嚼那「近似而實非荒唐」的文字背後的意味,方能得其旨義與興趣。
曹頎令人費解
曹顧應是曹寅之侄,曹宣(荃)之三子。楝亭詩中有「喜三侄頎能作『長斡』(畫梅)」,為之題句,有:「壓卷詩從笨伯來」,風趣可想。但此侄是派在宮中當「茶上人」的,主管飲食。康熙五十年,他將皇太子的食物做得和皇上的一樣,得了罪譴。由這件事,可以體會到當時太子胤扔的地位,宮內包衣服役之人對他的巴結——盼望等他繼了位,得了好待遇。
曹頎有了過失,反映了當時太子的驕縱,手下一夥人的勢焰——過早地把他就當成了「聖上」對待。康熙雖然寵愛太子,卻理智清醒,不許宮內「包圍」者如此獻媚,那會斷送了他。
令人費解的是:這個巴結太子的曹頎,。本該是胤禎一黨的「對方」之人,如何胤稹成了「雍正皇帝」之後,他卻又成了雍正新皇帝的信用呢?檔案記錄分明:雍正到臘尾「賜福」,曹頎以一個茶上人而榮列名單之內。而且,又賞了他座落在燒酒胡同的住房。何其示愛耶!
文獻無徵,任何臆揣都會遠離史實。今姑尋繹細微的蛛絲馬跡,以供參酌。當曹寅、曹頎父子相繼病逝,康熙責成李煦會同曹族人等從曹荃之諸子中選一過繼子,而曹寅遺孀維持門戶時,曾說「他弟兄原不和」的話。如此可推,家門之內久存矛盾,而胤稹為了謀位,廣佈密探,窺伺父皇言詞行動,於是遂以小恩小惠收買了曹頎,從他那裡打聽一些消息線索。須知,茶上人是皇帝最親信者,他與宮中動靜聞見親切,是最好的「『知情內線」。由於曹頎漸次與胤禛來往,得其寵任,有助於他的謀位,所以登基後,仍不忘「報答」。
但曹頎壽命不永,至雍正某年而卒。其中是否另有緣故?留一疑題,有賴於來哲考索解答,亦未必所關不大而可以置而不論也。
「木」一棔
欲解《紅樓》之「夢」,不能越過「木石」這一關卡。石,不成一個問題,一切落在「木」上,道理已再清楚不過了。
書中寫了哪些木?有柳、梨、杏、桃、榆、棠、梧。其他不見明文的,自不在此刻話下。柳,是「繞堤」的,周護怡紅院的,二者最顯。梨,應在梨香院,但探春那院有梨樹。杏是李紈住處為主景,當然「杏子陰」也另有其樹。桃樹是寶玉讀《西廂》時的主景。榆見於《葬花吟》(也有李樹,不另舉)。剩下的,就是棠與棔。
棠,有特寫,見於賈政等初入新園觀景,實為後來怡紅院之地。棔,則在中秋夜聯句中湘雲的詩中,並特加說解。這樣,柳、榆、李,皆一般性寫及詠及,無特殊涵義。杏在嫂院,梨在妹院,也不在話下。那麼,發生了重要關係的,恰恰就是棠、棔二者。
對那海棠的描述,人皆熟悉,不必繁引。棔,則需說說上一回,請聽湘雲七十六回的話一,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
湘雲特作此語,只是為了她要押這個字韻腳嗎?那就太簡單了。
槽為合歡花(樹)的本名,異名又叫馬纓花,鄉人口語則呼為「絨花樹」。曹寅的詩曾云:「節氣餘萱草,庭柯憶馬纓」,證知雪芹老家院裡確有合歡樹。在《紅樓》書中,則是第三十八回菊花詩會中,寶玉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為什麼單單在此時特飲「合歡酒」?就正是暗喻:十二首《菊譜》實為借花縱興——歌詠寶玉、湘雲二人重聚的重大情節。
再看看脂硯的批語吧,她在寶玉索合歡酒時批道:傷哉,作者猶記矮頗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這就是說:合歡釀酒,實乃雪芹、脂硯二人幼時情事——即是一種「前盟」;寫入書中,就名之為「木石前盟」了,這「盟」,果然歷盡艱辛苦難,終於成為「姻緣」。
楷在第七十六回聯句始出,似「始」而實為二次點題了——其首次即是第三十八回《菊花詩》時特筆預伏。那是寫湘雲方將十二個詩題綰於壁上待人來「占」,這時黛玉偏要喝酒,斟得後是黃酒,寶玉見此酒不能解黛之胃疼,即命另燙一壺合歡花浸的酒來——脂硯亦即在此處憶舊加批。此酒本為湘雲而設,卻又偏偏不寫湘雲要飲!雪芹筆法狡獪,故將此酒先令黛、釵二人各各先飲了一口,此筆妙甚,所謂處處「蒙蔽讀者」是也。
所以,要解「木石」之盟,全部書中就應在這個「棔」字身上,已無疑義。至於那「盟」呢?另篇有所交待。
廢太子胤礽遺詩窺豹
康熙廢太子胤扔,生於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這讓我想起雪芹筆下寫五月初一至初三時元春命家人打平安醮的好日子,又有「榴花開處照宮闈」的詩句(判詞),於是先就注目於太子詠榴花的這首七律:
上林開過淺深叢,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簾垂新葉綠,珊瑚筆映好花紅。
畫屏帶雨枝枝重,丹灶蒸砂片片融。
獨與化工迎律暖,年年芳候是薰風。
此詩平平,中間頷頸二聯無甚可觀。可注意者為起結兩處,氣度顯示出不凡之內中另有含蘊了。
這是因為,胤扔生下來的第二年就封為太子了,到他能作此詩時,自然心中懷有日後即為「九五之尊」的志趣情懷了。正因他見榴開而思及自己的身份地位,則越發令我總是疑心元春判詞中的「榴花開處照宮闈」之句恐有特別重要而尚不為人知的秘密情節,而在此情節上,若不能考明索清,終究讀不懂《紅樓夢》的「家亡人散各奔騰」這一大結局、大悲劇的真實原委。
事情本來十分奧妙神秘,而「紅學」的學力目下還如此薄弱膚淺,讓人徒喚奈何而無能為役。實感慚愧。
元春「娘娘」單單命令在五月初一至初三,在道觀打「平安」之醮,是為了誰的平安無事呢?這說明此人此際,卻正處於「不平安」的境中啊!這裡面事情可就大了,不是什麼瑣情細故而出於特筆——雪芹總是如此的。
娘娘歸省,眾親齊集,獨湘雲不與。娘娘打醮,又是東西兩府闔家出動,大典也是空前,可又是湘雲獨不出場。然而「雙懸日月照乾坤」的句子(暗示當時有兩派勢力爭奪皇權,見李白的詩)卻偏偏由她口中道出。更奇的是,在她同一牙牌令的答詞中,就又有「御園卻被鳥銜出」的另一惹人矚目的字眼,何等奇怪!難道這都是雪芹的閒文贅墨,毫無所謂嗎?何也?何也?豈不怪哉,豈不有待研素一番?這絕不能說是「多事」,是「穿鑿附會」吧?
太子另有詠「桔燈」的詩讓人想起「檣木」來——須知,書中提到「檣木」時,恰好說明那是「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失敗以後遺留下的棺木。他又有詠雪月的詩,一聯云:「蓬海三千皆種玉,絳樓十二不飛塵」。何其清麗可誦,豈是凡才——然而也和《紅樓》中文句暗連牽帶,總讓我感到不同等閒。
秦人舊舍
雪芹寫《紅樓》一書,用筆最慎,然而也有時用特奇筆,將最「慎」一下子變為最「不慎」,卻膽大包天,「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歎為罕有——
那是第十七回,園子剛剛竣工,賈政「驗收」,順便「試才」,考驗寶玉的風流才調。眾人游賞到「蓼汀花漵」這一奇景之處,只見上是石樑渡水,下是水深數丈,蘿薜倒垂,落花浮蕩,清幽寒僻,異於尋常境色,於是賈政便又問:「諸公題以何名?」先是一清客相公提議,用「武陵源」三字。賈政嫌它不好(舊詞直用,平板乏味)。隨後另一相公即云:不如用「秦人舊舍」四字。
這可真嚇人!
寶玉還沒等嚴父發言,便「忍雋不禁」了,說:「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列位看官、朋友,你看了這短短幾句話,有何感想?這是天搖地動之「逆詞」呀!——不是寶玉之「逆」,是雪芹之「反」!
第一,雪芹首次透露:全書不乏「過露」之痕,但還有意讓它莫太「過露?,這種筆法表面好像作者自己謹慎勿太過露,然而實際效果正是他點醒與讀者:在此我卻有意「過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