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以「忠」為名字的,有「義忠親王老千歲」,有「忠順親王」,兩個王爺級大人物。還有一個,就是「忠靖侯」,小說用語稱之為「史侯家」。這「三忠」,皆隱寓大事也。
我1953年初版的《紅樓夢新證》中即列有《新索隱》一章,用意是匡糾舊索隱的誤區,而試作徵文考史的求索書中所隱之「真事」。如今仍采此一名詞,打算對三「忠」之隱略作簡「索」。
第一是「義忠親王老千歲」。這個名銜,略明清史的即能悟知,是指康熙廢太子胤扔,他「壞了事」者,終於被廢也。但「義忠」何解?我的揣度是:「義」分二端,第一義是運用「仁義」這一傳統道德詞語,表明這位老千歲是僅次於「聖祖仁皇帝(康熙)」的「義皇帝」也。第二義是又有「義理」這一詞語,於是又隱下了一個「理」字,而胤稹正是以「理親王」為封號。那麼,「忠順親王」又是誰呢?此人「巴結」雍正者——蓋其時雍正一篡位,諸皇子大多數反對反抗,只有一二是支持者,所以「順」者「忠」者目標已非老皇康熙,而是「皇四子」胤稹——即雍正了!
剩下一個「忠靖侯」,就「索」起來難多了。我不揣冒昧,也要貢我愚衷:這「史侯」家實即李煦家,已為研究者公認,問題只在:為何小說裡卻單單為之擬上一個「忠靖」?
(在清代,封王的是皇族滿人,異姓則分封公、侯、伯、子、男五級)。那麼,李煦之子李鼎(史鼎)在政局爭鬥中是忠於「靖」字王爺的。考康熙第二十一子胤禧,謚號正是「靖」字——亦即書中「北靜王」的原型是也。榮國賈府,一直處在「二王」之間:北靜是「同難同榮」、「不拘國禮」的老親舊友,而「忠順」王府則是向賈家「找岔子」的對頭勢力——賈政聽寶玉「藏匿。了忠順王爺的戲子琪官,嚇得魂不附體——「弒父弒君」的駭人的焦心痛語,正是說寶玉這孩子竟敢招惹「忠順」雍正一黨的是非麻煩,這會引發「滅門」的大禍,(加上賈環讒誣寶玉強姦母婢!)這才恨、懼、慌、愧……自己生了「逆子」,應當置之死地以謝其不孝不肖之罪!
賈政笞撻己子,不是什麼「封建勢力迫害叛逆者」,是歷史上政局鬥爭的「折射」、「包衣家世的血淚實錄」。舉此一例,以表我的「新索隱」的面貌與心懷都是怎樣的——其實也就是要理解曹雪芹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深隱內涵是什麼?他如何一不敢明言,二又要暗示他有刻骨銘心的大痛苦、大辛酸,那「隱去」的「真事」並不是「小說編造」啊。
讀《西廂》也有曹家典故
「讀西廂」者,人人熟見的紅樓畫,畫的是黛玉坐著看書,寶玉一旁侍立的那段故事。這處原書文字,先是寶玉來到沁芳閘(園之東南角出水口)旁,在一棵桃樹下一塊石上坐了,細細品味王實甫的那種沁人心脾、餘香滿口的錦繡文詞——然後才是風吹花落,正合曲文的「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於是不忍踐踏落英,便以袍襟兜起,撒進芳溪,看那花瓣溶溶漾漾,隨水流出園外。
這段文字,筆筆是詩意詩境,早已不再是「小說」體之所能有了,真是千古絕唱。再然後,方是黛玉忽然來了,問他看的什麼書……所謂「讀西廂」,就成了那樣式的畫題。
——畫者有的卻把桃花「冷淡對待」,突出了柳樹(而且不是春柳,竟是深秋大葉子、蒼老之態);有的將所坐石頭畫成一條規規矩矩的長方形石凳……總不細讀雪芹原文原義,原心原境。
「看官」看我寫到這裡,不禁要問了:這些,都知道,又哪兒來的曹家典故?——且聽我講。
原來,機關巧妙,正在緊接的二人互以《西廂》原句來鬥口鬥智,通情通意。等到寶玉惹惱了林妹妹,聽她說要去「告訴舅舅(賈政也)」,嚇得寶玉連忙起身賭誓,說到後半截,就有了「等你封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我掉在池裡變個大王八,替你駝一輩子的碑去」!這段奇語「瘋話」,一下子把黛玉又逗樂了。
很多人納悶:和黛玉對話,如何會談得上封一品夫人的事?這都是怎麼一回事?讓我提醒你:這是作者自用自家典——他的一家人和親戚聽了都懂。
雪芹的曾祖父名曹璽,夫人姓孫,就是康熙大帝幼兒時的撫育人(保母),康熙二歲喪母(佟太后),不知有生母,只把孫夫人視為真正的慈親,終身難忘。孫夫人歿後,因其丈夫已是工部尚書一品大臣,照典制貴戚王公之外,官至「極品」即是一品(級)大臣,只有一品官,其墓前方許立碑——夫人隨品誥封,即為一品夫人。
寶玉的話裡,暗含此典,並非泛泛胡牽亂扯之俗筆也。
「大王八」,指海龜,雅名品質,「王八駝石碑」,是舊時常說的諺語。曹家墳塋應在北京東郊,確址早不可考。一品之碑極為高大壯觀,然亦蹤影皆無。我推測,定必是雍正把曹家定了罪,乾隆四、五年又再次抄家,罪名是與「弘皙逆案」干連,所以這樣大碑也就下令毀掉了。
【附註】
康熙巨碑,實物今有馬爾漢之碑倖存,現為北京團結湖公園一景。這正是正白旗高官葬地之例。其規模體制,可供參看。
「虎兕」「虎兔」事關重大
《石頭記》第五回,寶玉於「幻境」中「薄命司」裡得讀「金陵十二釵」簿冊,其隱指元春命運的一首「判詞」,寫道是:
二十年來辨是誰,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這判詞十分重要,中有「真事隱去」,若能解讀,便是理解雪芹著書的心理動機與書文內涵的一層非常關鍵的奧要之點。
先說上面所錄判詞,文本是依據《己卯本》與《楊藏本》的,此二本獨同,而其他諸本,則「誰」皆作「非」,「兕」皆作「兔」。所謂「諸本」者,計為:《甲戌本》、《戚序本》(包括《南圖本》)、《蒙古王府本》、《庚辰本》、《北師本》、《舒序本》、《夢覺本》、《程高本》;而獨缺第五、六兩回的《在蘇本》則可以推斷當也是「虎兔」之文。
這樣,「虎兔」佔了絕大多數,不容忽視了。
我與家兄祜昌作《石頭記會真》時,決用「虎兕」而未用「虎兔」。當時取捨理由有二:一是「兕」不恆見,若本是「兔」而誤寫作「兕」的可能性等於零;而反之,如本作「兕」,抄者或讀者誤看誤寫,改之為「兔」,其可能性就大得多了。二,「虎兕」一詞,見於《老子》、《論語》,而雪芹用來,似暗喻兩種政治勢力之相鬥,因而元春被累致死。
如今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有了新的修補看法,應當記下來,以資研討。按,「二十年來辨是誰」與「二十年來辨是非」,雖一字之差,卻讀來含喻絕然不同:蓋「是非」是個正誤道理的思慮問題;而「是誰」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指向某個人的問題。這一點特別重要。
我如今認為:這個「辨是誰」是隱指康熙太子胤扔與政交篡位的胤稹(雍正)。理由如下一
太子胤扔有一首《榴花》七律,其句云:
上林開過淺深叢,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簾垂新葉綠,珊瑚筆映好花紅。
畫屏帶雨枝枝重,丹灶蒸砂片片融。
獨與化工迎律暖,年年芳候是薰風。
這首詩顯然是自喻之作——因為太子胤扔正是(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的誕辰。這兒就是借用了韓退之詠榴詩的「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的一個「明」字,一個「枝」字,都十分顯眼。他儼然自言他與「化工」(兼喻其父皇)迎來了「芳候」好季節,而且「年年」歲歲「丹砂」得壽。
——那麼,再看雪芹為元春所寫的「判詞」恰恰就是「榴花開處照宮闈」——「照」即與「明」呼應,都用韓詩;「宮闈」即「禁院」,何其一致耶!
這就妙了——元春忽然方悟,辨出是「誰」才是真的——有個假的一直在圖謀奪真混識。
這是指太子胤礽是真,而胤禛為假——所以太子之子弘皙為真,胤褸之子弘厝(乾隆)也就假了。他們父子是非法登位的人。
然後再看一層筆法之秘——查清史,太子生於甲寅十三(1674)年五月初三,屬虎。胤稹生於二十七年辛卯十月三十日,屬兔。一個虎,一個兔,二人相「逢」,發生了陰謀陷害、矯詔篡位的巨變——由此而衍生的政局惡果,才是斷送了元春的根本因由。
我深信,「虎兔相逢」不是指什麼「寅年卯月」之類,乃是實指兩個「屬相生肖」,以指那個「是誰」,是指人,而非干支紀年的隱喻——那也沒有「相逢」與否之可言。
然則,又如何解釋「虎兕」的異文呢?這其實不難。蓋雪芹初稿是用「虎兔」,後來改為「虎兕」。因為前者典雅為勝,但古語並無「兩者」相爭之義——只是喻指猛獸,是同類並舉,表不出有「異」之點。況且,以「生肖」而論,「兕」只能是「牛」的代詞,那麼一來,屬虎的太子並非與某一屬牛的弟兄發生奪位的宮廷事變。用了「兕」反而會將事情弄模糊,甚至錯亂了。是以決定將「兔」換「兕」——這樣還會讓人以為是「虎」吃了「兔」,可避免識者看穿,大興文字之獄。
末後,還有一證:在書中「餞花會」(寶玉生辰)之後,元春忽然傳命,讓榮國府在清虛觀打「平安醮」,而指定的日期正是五月初一到初三。這是為給已故的太子祝冥壽,並暗保「皇長孫」弘皙。
我推測,元春是「指配」(清代皇家制度)給弘皙的。不幸,因「太子系」的事業,父子兩代的繼位權通歸失敗,而弘歷就將弘皙的妃嬪侍女身份的女子,都佔為己有了。
在解說這個文例時,我們讀《石》研《紅》之人應當看出:在雪芹書稿中,有一類異文並非孰正孰誤的性質,而是稿本整訂的先後不同。又可以清楚看出:雪芹下筆選字,十分嚴慎,往往在常人不留意中「埋伏」下重要的內涵寓義——他當時只能如此辦法,不能「直言」一切;而他心裡相信,雖不明說,遲早定會有人窺破其中「機密」,既異於「猜謎」,又別於附會。聰明靈巧的筆法,籠罩了從古罕有的一部奇書的「內核」事故——這事故才是「你道此書從何而來」的真起因。
【追記】
丙戌九月得見新出十卷殘抄本《紅樓夢》,此本年代品格堪稱《在蘇本》(俄藏本)之姊妹本,其第五回元春判詞作:「二十年來辨是誰,描(應作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兄相逢大夢歸。」此「見」字形為「兕」之誤抄,正可合證。(又,「辮是誰」之「誰」,與《北師大本》全同,亦可證《北師大本》絕非《庚辰本》之以錄副本,其價值遠勝某些人所妄斷。)
「細諳」和「雖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