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脂批
我讀脂批,當下悟得是一女流聲口,其有一二處不似處,則舊批混入,或脂硯明言之「諸公」之批而未忍全棄者,安得以此而疑其非女而是男哉。人貴能有識,尤貴能相賞——莊子謂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我則曰:既云「之外」,正見其本來不同一也。九方皋不論驪黃,可也;若乃不辨牝牡,則龍駒鳳雛,由何而生?雪芹之書,先言「紅妝」「絳袖」,豈其「脂粉英雄」可以以「鬚眉濁物」代之乎?論事宜通達情理,實事求是;何必弄左性,強作梗,而致一無是處乎?
脂硯稱「石兄」,喚「玉兄」,石兄,作者也。玉兄,怡紅也。有別乎?若有別,何以皆「兄」之而無分?況書已明言玉即石化。何所別?何必別?脂硯聲口,親切如聞。
我讀脂批,被她感動——感動的是:她是是處處,如彼其關切玉兄,如彼其體貼玉兄,如彼其愛護玉兄——為之辯,為之解,為之籌,為之計,為之代言,為之調停……其無微不至,全是肺腑真情一片,略無渣滓。嗟嗟!人間哪得有此閨中知己,有此手法,有此大慈大悲菩薩,由此至仁至義俠士?雪芹有此,復何恨之有。
唯其脂硯是湘雲,故一切合符對榫。比如設想:批書的是黛玉,夫黛玉有此等意氣豪邁、聲口爽朗的「表現」否?人各不同,混淆是糊塗人的事,與芹、脂何涉?
脂硯對雪芹的情,方是以身心以之,性命以之,無保留,無吝惜——亦無猶豫遲疑,只因她最理解玉兄,無所用其盤算思量也。嗚呼,雪芹不朽,脂硯永存。同其偉大,豈虛誇可得而僥倖者哉。
讀芹書而不知讀脂批,其人永世與《紅樓夢》無緣,亦與中華文化藝術無多會心可表。蓋既昧於文,又鈍於情,何必強作他她二人的焚琴(芹)煮鶴(湘)者,荼毒中華僅剩的一部精華,一部可續六經的「第七經」乎!
詩曰:
我讀脂批可忘餐,是中百味富波瀾。
真情至性兼奇語,心折紅妝李易安。
葫蘆和「案」
我曾有文講了「壺」,像是一篇偶然性的隨筆,其實際還是暗與「紅學」相通——這大約就叫「潛意識」吧?
葫蘆即壺;壺是裝藥的,自古帶著吉祥和神秘的色彩,關係著長命和後裔的不絕。藥是治病延年的,藥與丹不相割離。葫蘆的蔓,連綿不到頭,生命之力無窮。而丹藥在內不可目見,故生神秘感,故曰「悶葫蘆」。「悶」者,即又有「內情」,「內幕」,鮮為人知的一層含意。「葫蘆提的妙」,又喻文筆的涵隱作用之美——一切擺明,則絕少尋味體會——所謂「大嚼無復餘味」者是也。這就與「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連上了。
但在講「案」之前,再插幾句贅語——
第一,如今皆知古文化從生活用具而言,先有陶後有冶(煉銅),兩大歷史文明時代。可是人們卻很少提到:在燒土製陶(即女媧古史時代)以前,先民又是用什麼做用具的呢?
這就是葫蘆瓢。
你看古舊小說,常見形容下雨,說是「瓢潑一般大雨」,這瓢,就是葫蘆了。又須講清:壺分大腹者,即單腹葫蘆,將它剖分兩半,去瓤曬乾,用以取米、舀水……離不開它。不要說古人,我小時候還是如此:大單肚葫蘆瓢,就漂浮在水缸面上,可以隨手舀水用。做飯取米取面,也有用瓢的遺跡可見。但它主要與水相聯。不然的話,怎麼會用「瓢潑」形容大雨?
雙肚葫蘆,又名細腰葫蘆,在結果實的花木中,它的造型最為別緻而美妙了。畫葫蘆的專畫此形。端午節日,貼「五毒葫蘆」的杏黃木版箋,一個大雙肚葫蘆,滿身花紋,四週五個毒蟲(蠍子、蜈蚣等等),是中華古俗夏季衛生防疫的文化活動,意味深長。小姑娘也帶紅布縫的小葫蘆,內裝香草,可以驅蟲祛邪。所以,這是極古老的吉祥物。
第二,古篆文漢字的「孫(孫)」,右邊原非「系」字,乃是一個小葫蘆:「爍」。所以它表示「子孫萬代」。這意念在《詩經》裡早有「瓜瓞」的記載。
這些明白了,方又轉回到「葫蘆提的妙」——這俗話是說:一、寫的「含混」得妙;二、事情無須多問,大家心裡明白,口不便言——都「裝糊塗」,是為萬全上策。
在《石頭記》中,開卷第一重要「情節」即「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案是個大冤案,故「馮淵」者乃謂「逢冤」也——但此冤的內情,犯有大忌諱,絕不揭底洩真——故曰「葫蘆案」!
這一隱詞喻語,籠罩著全部大書的「內核」,是「三春去後諸芳盡」,是「家亡人散各奔騰一的緣由,即:一部絕大的冤案「故事」!
如今卻說,芹書開頭就寫的是蘇州閶門的十里(勢利)街、仁清(人情)巷裡有個葫蘆廟,而由打這廟生出一個「緊鄰」甄士隱和廟內寄住的一個賈雨村。可知全書「隱真演假」,全由「葫蘆提的妙」而起。其義妙絕。
這比喻什麼?比喻的是「葫蘆妙」是個「悶葫蘆」——雍正的政治騙局和因之而遭殃的「真」家(燒成一片廢墟),而在「葫蘆」裡寄住的「假」某,卻進京發跡了——日後並投靠恩人的仇家,並「投井下石」,也是個「中山狼」。
看官請來思量:這個「葫蘆」,對《紅樓夢》的關係是何等的重大,真令人不寒而慄,而又深感「烈日炎炎,芭蕉冉冉」了。
【附記】
我說幼年誤以為「懸壺」行醫是掛個茶壺,很可笑,其實卻「歪打正著」,因為最古的壺也即是葫蘆所做。「壺」本是象形,上是蓋,下為葫形和底座。發音即從「葫」而得。後世還有酒葫蘆、油葫蘆等名字,其實即酒壺、油壺,非有二也。講中華文學,要知一點兒文字訓詁音韻之學。
秦淮舊夢人猶在
雪芹好友敦敏贈詩有句云:「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同時敦誠亦有同作,相應之一聯云:「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這兩聯詩句中,隱現著一段重要的情事,也就是《紅樓夢》中所寫的一段「悲歡離合,炎涼世態一的那個最重要的主題「大旨』。
要解此謎,須先解那個「人」字。
我這樣說會招來疑問:「人」是個最普通的到處可用的字,如何是什麼「謎」?這定是「紅學」故弄玄虛。若有此疑,請賜閱以下的解說——
「人」,在詩詞中是個最妙、最難「確認」的字。除了已有形容詞範圍以外的,如:「孤獨異鄉人」,「從此蕭郎是路人」,「始知身是太平人」……之類;凡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大有深味可尋而又難以界定了。
姑舉數例於此:如宋人名作詠上元佳節的: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請問:這個「人」是什麼人?
再如,也是宋賢詞人的名句:
……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這倚樓之人又為甚等流輩?你可說得清白?還有女詞人李清照的名句:「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請問這「人」又是指誰?
其實,《紅樓夢》中更不乏例,如《桃花行》云:「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在這兒出來了一個「人」,—只因你已看見是林姑娘之作,言明「晨妝」是女了——倘本來掩去,你能判明作者的「『性別」嗎?若是賈寶玉先生,而非林黛玉女土,難道就絕對不會站在「簾」內賞花嗎?
由此可悟,那個「秦淮舊夢」的猶在者,原本何指?豈不正是一個絕大的「紅謎」?
其實,倘若不知崔護是個男士,那「人面不知何處去」的「人面」,若讓西洋翻譯家譯為外文時,有可能就聯想到埃及的「人面獅身」了——哎呀,這個「人」怎麼譯?「man」?不行。「woman」,「girl」,「lady」,「maid」……都太不雅、太魯莽、太不合身份。一句話:沒法譯!
然而,這麼一講,終於逗露一線「光明」,即:詩句中的「人」,大抵指的是一位女性,為詩人或被詠者的親密相關的有情之人。這一點,大家早有共識。回到敦敏那句詩,那「人猶在」者,顯然是雪芹的舊夢之中最為關切的女兒了。而這位女子經歷了「悲歡離合」,終於又在燕市「遇合」了!遇合豈不大大可慶可喜?怎麼又是「悲」遇合,又是「哭歌」?那感情可真複雜呀。豈止萬言難盡,一部《紅樓》百萬言尚未寫完呢。
這個「人」,是女性,是雪芹在南京時就形影不離的小友,給她取了個「湘雲」的「藝術名字」。在書中給她的曲文,正叫《樂中悲》——他們二人的事情,只一般的悲樂字樣是不夠用的,因為他們是樂中有深悲,悲中又獲得了至樂——這在世俗情理上是不可理解或想像的情感內涵!
好一個「秦淮舊夢人猶在」!多麼沉痛而驚喜萬分啊。
那麼,雪芹到底對「富貴」是怎樣看法估價呢,是羨慕,還是鄙夷?我要說的正是:用這種簡單的公式化的思維方法,去理解並「評論」《紅樓夢》書中的一切問題,那是永遠會南轅北轍而自以為探驪得珠的。事情的複雜絕非數語可了,正在這裡。
必應牢記:雪芹和他的「投影」、「化身」寶玉的價值觀是與世俗通常的尺碼很不一致的。既不是羨慕,也非鄙夷。他另有一番識見。他以為,富貴本身這個「格局」並不能孤立地、絕對化地說它是好是壞;問題卻在於擁有它的人,是否具備享此格局的資格和才情品德。若有之,則應可享之;若無,則是那人辜負了、辱沒了世界惠予他的這個條件。
這個思維、觀照,堪稱「絕特」(魯迅語),是從來罕聞的「哲思」之語。
雍正朝四大案
雍正不正,他是以陰謀手段篡得帝位的,上台伊始,即治李煦入獄——試問一個「包衣下賤」內務府「奴才」之家,為何如此受到「關注」?所繫之重,可想而知。
李家遭了大殃,李煦兩次入獄,最後發往極邊,凍餓而死,同時就「治」曹煩了。何故,何故?
雍正得位,乃內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兩大軍權者的支持,他上台後予二人以百般的寵榮,用不像人話的卑辭給他們「灌米湯」,然後忽然一下子「變臉」,將功臣演出「走狗烹」的慘毒之劇。是又為「年、隆大獄」。
因此,將兩大獄「曹、李、年、隆」合起來,莫非就是「護官符」的那四大姓?
賈隱曹,史隱李,世已公認,不必贅言了,剩下的「王」是誰?「薛」是誰?我一直在尋繹其真情,卻尚待深研,愧未有成。我已多次說過,「護官符」小注中王家的「都太尉王公之後」像是指佟姓隆科多身為「九門提督」,其家有駙馬,即「東海龍王」尋找「白玉床」——「東床」乃佳婿之美稱也。
假使此說能立,則最末的「豐年好大雪」,似應指年大將軍之後,而以「年」字點睛——這會不會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