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32章 拾 勢敗家亡字字清 (3)
    「東安郡王穆蒔」

    第三回黛玉初進榮府正院正房堂屋的景象:

    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鵬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堆奚,一邊是玻璃盒。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廂著鑿銀的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雲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黛玉抬頭先見大匾,是先皇御筆,制字赤金為最高規格。然後再敘對聯,字則鑿銀——可知銀在金下,乃太子的身份,故「東安郡王」者,即「東宮太子」之義也。這一點十分清楚。

    但「穆蒔」何喻?更待細繹詳求,方能破解。

    按康熙太子胤礽,立而遭廢,廢後再立,最後終歸廢黜。「蒔」義,是栽種花木而又移植的意思,正與「立而廢」之事暗合。剩下的還有一個「穆」字,雪芹為何又要用它來隱名喻氏?

    原來,穆字在此讀如「密」音。這道理在古音韻中是不稀奇的,如「母」字的一個變音即讀如「米」。《混混賦論》中有「皇皇穆穆」之句,因協韻即變音為「密」(此指北方以入聲為去聲之規則)。這是因為,胤礽卒後所得的號,正是「密」字。

    萬姓——兆姓

    《紅樓夢》第一回中,賈雨村吟了一首「中秋望月」詩,其句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甄士隱正巧聽見,大賞稱妙,並言此乃不日飛騰之兆,值得賀喜。

    這就奇了。

    在那時候,「天上」是不可輕易隨便用的,因為它常是喻指皇帝所在。即如東坡大學士,中秋詠月,解者便將「天上」「高處不勝寒」說成是指京中朝廷。一個破廟窮儒,竟敢把自己放置在什麼「天上」,豈不「嚇」人?

    有人說,作詩嘛,用個「天上」也不罕見,有何不可,何必另處「甚解」?我答:不對。請你接看下句:「人間萬姓仰頭看」,「萬姓」不等於「萬家燈火」的,那指「家家戶戶」;它是相對於皇帝而說的專用詞義——即今日所說的民人,民眾,普天下的一般人:「全民」。

    雪芹是不會不懂此義的。比如他寫宗祠的聯,就有「兆姓賴保育之恩」,正就是「萬姓」的同義語,微變詞。這都是不能亂用的「語言」。

    由此可知,賈雨村豈敢如此狂妄?——會引發「文字獄」的!此詩明明另有含義。

    這個「一輪捧出」的天上之月正是「座上珠璣昭(亦作照)日月」的那個「月」。此乃太子胤扔的象徵,實因胤礽自比為月也,其詩可證,非我之臆說附會也。因此,黛、湘中秋聯句,那「月」遙遙與此義呼應相關,故而又有「素彩接乾坤」、「銀蟾氣吐吞」的偉句。雪芹意中筆下,總在借境含情,巧詞寓意,精心設計,密線細針——總非一般「小說」所有之奇致,而不易察悟也。

    我說月喻太子,太子卒於雍正二年;以後的事,則轉到其長子弘皙為代表,是繼續與雍正對抗暗爭的政治力量;而至雍正暴亡、乾隆改元之稍前,方正是雪芹書中所寫的歷史實際時間——即建園省親以前的情節。所以那「天上一輪」,絕非乾隆的事,乾隆也不能以「月」為喻,這最分明不過了。

    詩曰:

    天上才看桂魄嬌,人間萬姓盼新朝。

    窮儒也作離奇語,賺得書生鼓瑟膠。

    金谷名園

    雪芹寫大觀園,似乎有意與金谷園暗為對比。這事全由黛玉透露。一次是元妃省親,應命作詩,有句云: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又一次是《五美吟》中有綠珠之詠。那詩寫道是: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這首詩暗中將石崇與寶玉對比,指出石崇遠不及寶玉是真正疼憐愛惜女兒,只不過是他有頑福罷了;但雖如此,也竟有一個多情至義的綠珠,與他「同歸」於盡,相伴於地下。何等可敬!

    這就將雙關轉到湘云:石尉綠珠是死的同歸,而寶玉湘雲才是生的永伴。這種詩,當然是雪芹的高手心聲,黛玉是無此聲口器量的,只是借她「名字」而已。

    那麼,在《五美吟》中不止是「對比」,而「全部」整個兒喻指湘雲的,是哪一篇呢?

    鄭重答曰:是《紅拂》。

    此為五美之殿——前邊的西施、虞姬,明妃、綠珠,身殞殉情者三人,明妃也只「環珮空歸月下魂」(杜句)。只有紅拂是身存而另有了所歸之人。這極關緊要。請看雪芹又「代」之寫道: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這真好極了!一部書,除了第五回的「曲文」,再無第二篇正面為湘雲傳神寫照的傑作。你看,湘雲的高談闊論、霽月光風,全與俗常女態不同;而「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者,正是美人巨眼獨識貧後的寶玉——從另一家冒著輿情而乘夜「私奔」,逃向了窮途潦倒的怡紅舊友!

    女丈夫——脂粉英雄。一絲不走。從這篇《吟》中,可以確證湘雲後來是在某一貴家做了丫鬟侍婢,是淪於奴籍——然而憑仗識力勇氣,終得逃出羈絆,再與寶玉相聚於另一迥異的處境之中。

    所以,牙牌令說的也是「御園卻被鳥銜出」!多麼可驚可喜,可歌可泣!

    雪芹的這種極其罕見的文筆藝匠,似乎解得其中之味的寥寥無幾,不禁流涕而深悲之。

    詩曰:

    識得湘雲女丈夫,英雄脂粉古今無。

    當時戟手千人指,紅拂文君恐不如。

    宮鏡與御香

    寶玉自搬人大觀園,百般愜意,因作《四時即事》詩七律四首。細看,春則詠花,夏則寫風,秋為題月,冬乃賞雪——將傳統的「風花雪月」改其順序分配四季風光。懂詩的,就會感受到,他「扣題」不顯山,不露水,卻極貼切而又自如自在,毫無扭捏之低能堆砌之劣筆。不見怎麼高超,而實為佳品。

    春之名句:「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夏之名句:「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此兩季寫法不同,一沉思,一朗吟。秋冬手法又異。春之句,如感其芳潤的氣息,就如身在其間。夏之詩,生機流動,暑而不燥,熱而能涼——那芳潤之境仍然未有削減。

    且單說一下開宮鏡,品御香。

    這一聯奇特:明白地嵌入了兩位丫鬟女兒的名字。「麝月」,月而能香,奇極!我於明人筆記中曾見「麝月」之名,但那是指墨(明代上品墨是圓餅形,內入麝香為清味)。如今寶玉則用以指鏡。

    鏡也有香氣嗎?當然銅質不香,而奩則生馥。

    至於「檀雲」,那就更無須再解一言了。就是檀香——香篆如雲也。這兒,雲與月同出為對了。而檀香之雲不就是借音「湘雲」嗎?「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果然終局與寶玉同歸的,只有湘雲、麝月兩個。

    可是,為什麼這兒一再突出「宮」與「御」,豈不突然?在過去讀到這裡,以為不過渲染怡紅院中用品之高貴,幾乎有皇家的氣味了——賈府會有宮廷賜物,不為稀奇……

    如今,乃覺這是俗解,未必要得——有走失雪芹原意的「危險」。我深信,若為了借上皇家一二小字眼來抬高自己的「身價」,那寶玉可就「俗」氣透了,斷非此種用意。

    書中敘及某匾是先皇御筆,出一「御」字,屬於另一性質,不在此論。除那之外,雪芹是不肯濫使輕加「御」字的。而只在「金鴛鴦三宣牙牌」時,湘雲給她的「牌副」完令時清楚地道出了「湊成櫻桃九點熟——御園卻被鳥銜出」。這極可注意——何況上句還夾上了「雙懸日月照乾坤」和「日邊紅杏倚雲栽」呢!

    能說是偶然湊來全無寓意?令我難以承認。在後來黛、湘中秋聯句中便又出現了「素彩接乾坤」的警句。乾坤日月,在那時代用來可就不同等閒了。湘雲怎麼和宮廷發生了奇特難知的重大關係,似乎非我「索隱」之當譏、心血來潮之妄臆。

    湘雲與宮禁發生了關係,跡像已明。但這宮禁已同時顯示出有「日宮」與「月宮」兩處了。那麼,湘雲被遣送入內的是哪個宮呢?這可又是以前無人考及的一大新問題。若依「日邊紅杏倚雲栽」而言,似是屬於「日宮」之事。但若從「窗明麝月開宮鏡」來看,則又分明是「月宮」。「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是原聯的上下句,下旬又為後文的探春所得(花名酒籌)。似乎這兒的「日邊」並不指「日」之本身,而是「王」級皇子等之輩。若如此,「月宮」是太子東宮之喻詞,與「諸王」身份區分了。

    這位「東宮」,自立了朝廷,乃形成「日月雙懸」之奇象。於是我方悟及:宮鏡之宮,御香之御,皆非指已經成為事實而在位的「日宮」乾隆,而是要與「日」爭輝的「月宮」弘皙——康熙太子之長子,本為真皇長孫,實應是繼統的嗣位「儲君」——可稱之為「准日宮」。

    湘雲的命運,好像是身為罪家女子,沒入官籍,派到了弘皙府當奴做婢;弘皙政變失敗,她又被遣發,流落於賤籍;最後終得義士搭救。九熟滿紅,完成了一段奇緣痛史。

    詩曰:

    御香宮鏡兩分明,豈是官奴入禁廷?

    若使朱櫻方是絳,絳珠九熟鳥銜輕。

    所謂「大團圓」

    寶、湘重會,印證了開卷「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的總綱要旨。但有人評論,說這豈不還是沒能脫出舊時小說「大團圓」的窠臼?甚至還下了「庸俗」二字的批評。

    人家說:就在原書,不是早早預示了「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收尾了嗎?哪兒又來的什麼重逢再會?所以,畢竟還是程高,本可取,創了一個「悲劇結局」,「前所未有」……云云。

    是這麼一回事嗎?那所謂「白茫茫」者,是說「食盡各投林」,這一塊「大地」「乾淨」了,別處「林」在「食」在,眾鳥紛紛去「投」了——鳥也在,並未一切「消滅」「歸空」。不要理會錯了。

    這「食盡鳥投林」者,也就是秦可卿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語義一同。她們「家亡人散」,是「聚」的反面。秦氏又引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又是加一層比喻,義亦無別,絕不是空無一物的意思。

    引「各投林」,駁不了寶、湘再會。重會是「散」後的二人命運的又一局了。

    人家又說:不管怎麼樣,橫豎不還是「團圓」了嗎?不還是那「陳腐舊套」嗎?舊套是大有「檔案」可查的:大團圓者,是佳人才子,私訂前盟,小丑撥亂,破壞了「良緣」,「公子落難」,誰知一旦登科,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於是「破鏡重圓」,夫榮妻貴——封了「一品夫人」,鳳冠霞帔,然後,「連生貴子」,皇恩浩蕩,耀祖光宗……

    這是明、清大量小說的「板定」格局。寶、湘的重會,是這種「形式」與「內容」的「大團圓」嗎?

    太不一樣了。

    「有情的,死裡逃生。」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這是重會的境界,這是另一種「團圓」——它「大」嗎?「庸俗」嗎?這種境界,妙玉於中秋夜預示了一些消息:

    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這種寶、湘歷盡悲苦、死裡逃生、山村詩境的景象。這是對「一僧一道」所規定的「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反抗,他們努力尋求人生可以不落妻、財、子、祿、功名、富貴的途路,他們追求「詩」的精神世界。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是富察明義的感受與感歎。單他理會錯了。石崇因政治迫害而慘敗,一場悲劇歸結到愛妾綠珠為之墜樓以殉——這震動千古詩家史士。但把雪芹或寶玉比為石崇,是不妥的,他並沒有任何政治投機冒險的意志與行為。他沒有被害身亡,是「有情的死裡逃生」的奮鬥和自潔的結果。

    石氏有綠珠——寶玉有絳珠,兩兩對比。絳珠即「櫻桃九熟」的湘雲之象徵,她用不著墜樓而殉——用全部身心為寶玉的「文化生活和事業」而盡力,而犧牲一切。這方是全書「大旨談情」的情,人間最真誠的不可磨滅的情。

    這和「庸俗的大團圓」結局,並無共同點與相似處。他們重會之後的心境是「樂中悲」與「悲中樂」——樂中含有深悲,悲中獲得至樂。這也就是開卷早定下的「悲歡離合」的真實義。

    這不是什麼「俗套」,以前沒有過。

    詩曰:

    俗套拈來百復千,佳人才子大團圓。

    願君須斷清官案,莫使冤書冤上冤。

    傲世凌霜最有情,悲中有樂事堪驚。

    無人識得紅樓意,夢筆中華續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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