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31章 拾 勢敗家亡字字清 (2)
    多年不解,如今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此時此刻,賈府(曹家)正在「政局賭博」,孤注一擲,若是「輸局」,一切一切,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這種「賭注」,也並非純出自願,不知厲害如何,盲目從事……不是的。須知,在一個清代早朝內務府包衣家,與康熙和胤幸乃兩代結為幾乎是「骨肉情親」關係的皇家保育世家的曹氏,在那嚴峻危險萬分的局勢下,並無自己選擇的任何餘地,他們是被逼上這個滅頂之災的漩渦中心點內的!他們心裡明白——秦可卿「托夢」之言,正是說的這些情勢和預慮。

    「一場歡喜忽悲辛」,風雲變幻,虎兕相逢——「忽喇喇似大廈傾」了!這種事,寫得嗎?誰敢?又怎麼寫?不寫,行不行?不行!心裡是無法隱忍的,精神上是過不去的——非寫不可!

    雪芹就是這麼樣活了四十歲,寫了一部「小說」。

    不經考證,誰又知之乎?

    詩曰:

    維揚城外酒邊談,一局輸贏意未恢。

    目下興衰是成敗,瞞君筆墨苦悲甘。

    一局輸贏料不真

    《紅樓夢》每回應有標題詩,點睛指路,至關重要(可惜雪芹未及補全,只前數回具備),以前漫忽讀過,未盡得味,實在是對雪芹的筆法領會太淺。例如第二回寫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回前的題詩,如今重讀,方才大吃一驚——這太震動人心了,而過去總未深思細味。慚愧之至!

    那詩題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這是什麼話?一個大戶人家,家勢由盛漸至衰落,子弟後代無人,坐享醉夢之中……這可真像胡適先生說的,是「坐吃山空,自然趨勢」,怎麼會拉扯到什麼「一局輸贏」?豈非大怪話?

    看來,胡先生固然看得太淺,我們又何嘗「深」了多少?胡先生的「淺」,原因正在於不曾細品這詩中言詞意味的奇怪難解,只以一般「情理」看待了。我也批評過胡先生,如今「補批」自己,雖晚亦略勝於不自檢討也。

    原來,「一局輸贏」四個大字,早已暗暗伏下了一筆,這部大書內中包含著一段「內情」,不可為外人道。這段內情,用今天的時髦新語來說,大約應該就是「政治冒險」吧?

    嗟嗟,真是驚心動魄,哪裡是什麼「愛情悲劇」呀!

    這種「冒險」,是押賭注的意味,卻又不是單純的自願投入這個輸贏難料的大「棋局」,身家性命都「押」在這一「注」上了。他家是旗奴,是旗主政爭漩渦中的犧牲品,不由自主——可是也內心暗帶著幾分僥倖之想:因為倘若「贏」了,大大有利,一步由窮途末路走上「青雲」之大道。這個賭注,就是押在「太子黨」的繼承人弘皙身上。

    雪芹本人對家裡的事看得透,所以他在《好了歌·註釋》中寫出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紅樓夢》從一開卷,就隱約著一種迷離撲朔的政治棋局明爭暗鬥的氣象。賈雨村詠懷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是「月」,是太子,不是「日」,不是皇帝。他投靠的路子是哪一條?這兒大有疑情。種種跡象,貫串著全書,只不過總是被鈍覺的人們輕輕放過,而不知究其奧秘。

    詩曰:

    一局輸贏事可驚,天翻地覆死乎生?

    逡巡尚有流連意,可惜香殘茶已冰。

    「三爺」的雅謎

    記載有云:雪芹素性詼諧,講故事口才好,「觸境生春」,娓娓之致,能令聽者終日忘倦。我想像他的故事,一定能讓人不時捧腹大笑。可惜,當時還沒有錄音機。

    如今要尋找一絲半縷的痕跡,只有《紅樓夢》裡還偶存那麼珍貴的三言五語,聊見「一斑」的「幾分之幾」而已。

    講這,人們會立即想到他寫薛蟠。但「賈三爺」榮府的環哥兒,也堪居榜上有名位——就是他那所作的燈謎了。

    那是奉娘娘之命,每人作一個呈進宮裡的。元春看後,說眾人作的都好,也猜中了,只有「三爺」的猜不著,特派人來問他——

    大哥有角只兩個,二哥有角只八根。

    大哥愛在房上坐,二哥只在床上蹲。

    他答說:一個是獸頭,一個是枕頭。大家聽了,哄然一笑。

    雪芹筆下的諧趣略一點染,已是妙絕了!

    薛蟠送妹進京,結識了賈家子弟,吃喝嫖賭,「學」得更「高級」,比先又壞了十倍!這樣的一個「穢臭之氣」的「濁物」,雪芹卻讓他在書中頗占風光,何耶?豈能無答乎?

    薛蟠的重要,第一次表現在秦可卿病亡之後賈珍為之尋求上等棺木,總不合意,這時他來弔祭,聞得此情,立刻貢出一副珍板——乃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所遺的,無人敢買!

    奇了,如此奇物,他願白送,賈珍也不計利害,獨他敢買。這裡面「文章」就大了!

    千歲如何號義忠

    賈珍為秦可卿尋棺木,引出一個「義忠親王老千歲」來。這老千歲後來「壞了事」。他遺下的這副「板」無人敢用,還存在薛蟠家木店裡。

    這兒,奧秘就太大了!

    那時,皇帝叫「萬歲」,只有太子才能次一等叫「千歲」。「老千歲」者,一度為東富儲位之皇子是也。但為何又特標「義忠」二字?此中奧秘,方是解開「紅樓」之「建章宮」的關鍵,一把總鑰匙。

    原來,這「義」字之源是《大義覺迷錄》(覺,動詞,音jiao)。雍正以不可告人的手段奪得寶座之後,朝野嘩然,人心不服,皇族宗室之內尤為駭愕震恐,局面是既混亂又危險——各種抗拒力量皆在鼓蕩萌動。雍正清醒,在此巨大輿論、倫常、民情、心理的萬鈞之重的壓力下,寢食難安,幾乎日日要發動動輒萬言的「詔書」,向天下人「解釋」自己的「合法身份」與「奸黨」的「不法」言行。每一篇都讓人感到「越描越黑」,「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後,「結晶」為一篇長達數萬言的《大義覺迷錄》。這篇奇文的百般噦嗦,歎為觀止。他頒發了,下達到各地的各級「學宮」,命令一切官民人等敬誦。以至雍正被刺暴亡,乾隆嗣位,深知其情,留不得這種大「經典破綻」,即又命令全國將那《錄》繳回銷毀——演出了一場極其有趣的笑劇。

    雪芹這位「素性詼諧」的大才子,就抓住了這個「大義」的「義」字——以之說明:胤禛非法篡位,廢太子胤礽服從父命處於逆境困局,此二人到底誰「義」誰「忠」?誰是康熙的「忠臣孝子」?!

    此即「義忠親王老千歲」之本旨也。「壞了事」,政治失敗之婉詞妙語也。

    「庚黃」與唐寅

    薛蟠號稱「阿戡」,於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後,忽設席專請寶玉,說得了四樣奇物:豬、魚、瓜、藕,只有寶玉方配吃這難得的新鮮物。

    我早已考明,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明寫餞花會,暗寫寶玉生辰,佐證甚為「狡獪」,一是張道士說這日是「遮天大王的聖誕」;二是寶玉赴宴,特筆敘出了「雙瑞」、「雙壽」二僕,為他處所未見。

    近日,友人張加倫來訪,提出一嶄新見解,說:薛蟠不識唐寅二字,卻認作「庚黃」,是雪芹涉筆成趣,看似為了取笑,其實還是暗寫生辰——因為,《離騷》開頭就說:「維庚寅吾以降」,雪芹至慧,觸事生機,便將「庚寅」二字拆開,編成一段小笑話,以形容阿戡之「不學」。其實卻是藉以比喻「吾以降」的生辰之義。

    此解是極!

    我深服他的妙得雪芹文心筆法之妙旨。非一般人所能也!

    不僅又為生日宴席找到了一條新證,而且也解了另一宿疑。這就是雪芹寫書,是要避祖諱的,是以於另處敘到後半夜,只說鐘鳴四下,而不說正是「寅」時,脂批即點明,此避諱法也。那麼,為何又讓這一回裡偏偏須得說出這個「寅」呢?此疑久不能解,而張先生今竟一語道破。蓋古禮單文須諱,若引典籍章句連文,則無諱嫌,正謂此也。

    詩曰:

    只知夜宴壽怡紅,不解庚寅吾以降。

    芒種巧逢四廿六,原來此歲始乾隆。

    三春去後諸芳盡

    秦可卿「夢」中警示鳳姐的兩句詩,是一部書的總綱目。「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雪芹寫來,令人驚心動魄,其奇險痛切,難尋倫比。但是「三春」何指?歷來解法不一。有的說是賈氏三姊妹;有的又認為只指三姑娘探春。直到今年,作家劉心武先生方指出一個嶄新的講法:三春是指三個芳春的美好歲時年月,過此以往,便「家亡人散各奔騰」了。這就是,乾隆朝的元年到三年這段時光。

    拙見雲何?

    我說劉先生的論點是應當信從的。

    因為把「三春」解為三姊妹,那先就與「元、迎,探、惜」矛盾,拋開哪一「春」才算數?那被「拋」的理由又是什麼?講起來就纏夾費解了。

    倘若說「三春」即是行三的三姑娘,同樣是牽強欠妥的。除非書裡有任何跡象,讓人感到「迎」可稱「二春」、「惜」可稱「四春」,那麼「三春」喻「探」方能順理成章。無奈這樣的理路全無線索可尋。

    依我們文學傳統來看,「三春」本是個「成語」,「九十春光」是指春季三個月共有九十日。然而,它又可以指「三年」而言。春與秋,都可以用為「年」的代詞。比如:「一日不見,如三秋長兮」,是經書雅語;「來來來,算一算,算來算去十八春」,是京戲《汾河灣》唱詞。皆可作例。(如查「三秋」確解,見《詩經》)

    再如,宋末謝枋得詩:「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雪芹曾運用到襲人的花名酒籌中去(版本家雲原本「又是」作「又見」,在此可以勿計)。唐詩也早有「最是一年春好處」之語。《繡襦記·打子》鄭元和公子做了乞兒打《蓮花落》,也要唱:「一年冬盡,不覺又是一年家春啦,也麼嗨嗨……」所以,在韻語文詞中,「春」是一年的「代表」,這已成為「通義」。

    由此看來,劉先生解「三春」為三年的好時光,就大有道理了。

    舊解的牽強,病在哪裡?

    那是誤把「春」與「芳」強行割裂為兩「類」而且「對立」(至少是「分立」)起來。試想,迎、探等「春」,本是「諸芳」中的「成員」,怎麼會是她們之「去」又成了「芳」盡的前提呢?她們只能是「同歸於盡」的,沒有什麼「去」與「盡」的分別可言。

    所以,「三春去」是指三年度過,斯為正解。

    我贊同劉心武先生的論點,當然還有乾隆朝初期大逆案的史事的重要素材理據,今不複述;我只從雪芹筆下的「呼應」筆法上提出有力的佐證:書到第二十六回,有佳蕙與小紅二人談心的一段重要文字:小紅聽了佳蕙透露寶玉的癡計之後,諷之而作如是語云:

    ……俗話說,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三年五載,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佳蕙聞言,為之傷感——須知,小紅此言,正是回應可卿的痛語,完全一致:那「三年」,即是「三春去後」(五載是漢語習慣喜用四字為句中的陪詞),而「各自干各自的去」,又正是「各自須尋各自門」,如此絲毫不爽,何嘗不是文心巨意的細針密線?如此分明,何再反要另尋誤解?

    詩曰:

    各自尋門各自分,群芳一聚只三春。

    長棚千里終須散,夢裡驚人話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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