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30章 拾 勢敗家亡字字清 (1)
    「散」——弦上悲音

    「散」:《紅樓夢》是燕趙之悲歌,而尋其所以興悲之由,卻在一個字,日「散」——恰好,「散」亦樂名,晉賢就有《廣陵散》,不是很有意味的雙關語嗎?

    (《甲戌本》卷前題句云:「盛席華筵終散場」。寶玉夢遊,聽見曲詞裡有「家亡人散各奔騰」這句話。小紅對同伴的抱怨之詞,說到「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久,就「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可卿托夢,向鳳姐嬸子訴說心思:「……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鳳姐說「笑話」(即俗語謂講個有趣的故事):「聾子放炮仗——散了吧!」

    這是最顯眼的凡例,恐怕還有,可見「散」者,全書大格局也,基調已定。

    書中說得明白:黛玉不願聚——是知道有聚必有散,散則歡罷生悲,故不如不聚。

    寶玉則反是以為:大傢伙兒常聚為人生大願,怎麼得這常聚才好,——只怕難「常」,那「散」字臨頭。

    二人「不同」,黛似「悟」開了?其實皆一片癡心,情緣太重,縈於心頭,放不下,一時姑作豁達之言,聊以自慰而已。

    因又想起,還有一例,即和尚來救解,被魔法害得垂危的寶玉,念「咒」時說是「冤債償清好散場」,又點這個「散」字,而且這兒多出了一個「冤債」的新「命題」。這就吃緊重要了。

    何謂「冤債」?

    書裡有句云:「冤冤相報實(定字之形訛)非輕」。這是初見「冤」家。有關聯嗎?賈母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是俗諺,小說戲本中常見,是一種「人生哲理」,說明了難以盡言的「人際關係」——「冤親平等」,乃佛家教義。冤與親,實在是個「辯證法的因緣」。

    那麼「冤」又怎麼成了「債務」呢?——又怎麼通靈玉上刻有「貳療冤疾」之語呢?大約就是「冤債」不清,則致為「疾」。此疾無良方可醫,唯一生路是「債」之使清。

    好難懂的文章!

    姑妄解之吧:此「冤」,乃「情」之重也。情重而不能答報,遂欠下了這筆「情債」;這債又橫遭錯亂、誣謗、破壞,遂成「冤債」。

    寶玉雖然怕散,散卻又不是那輕易而等閒的,是要消了債方許一散的。

    寶玉之悲懷,即由此而興,他是不惜一切甘願償債的——可是盡了情、完了債,卻歸到一個「散場」了的事上,這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難以承當的最大悲劇。

    寶玉遭逢的「散」,第一個是茜雪。這怨他自己。第二是芳官,這是王夫人的「威風」。冤債的首位是晴雯。因此,寶玉的冤疾也必應是因晴雯而起——又經了一次生死關頭。

    詩曰:

    都說人生有散場,紅樓非夢散應當。

    可憐無限悲歡淚,灑向人間日沁芳。

    詩中的伏線

    人知「幻境」中的「判詞」和曲文是預示各人命運的伏線,而只有真懂雪芹筆法者才知道「幻境」以外的詩句,同樣也都是預示和伏線。比如,黛、湘中秋之夜聯句,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句,就能悟知是分寫二人的結局了,但又不一定盡曉上面的「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一聯已然是分示在先了。

    書中的很多聯語或排句,細按都兼此義。

    即如賈政初人大觀園一回,敘其迎門翠嶂,即有「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的對句,我讀到此處即覺兩句各有隱義,一句暗指黛玉,一句暗指湘雲——那「瀉雪」實際是下文賈政所擬亭名「瀉玉」的變詞,其實一也。

    由此可悟「瀉」即「花落水流紅」之「濃縮」,只是嫌它粗陋不雅而已。所以,這個「瀉」又出現在「秋湍」、「石髓」裡了。

    謎語裡已有了「泉向石邊流出冷」之例。值得思索。

    「泉石—是相關的,蓋「小」者為泉石,大者即山水是矣。「撫石依泉」總在一處寫。

    湍乃急流之義,故王右軍《蘭亭集序》有「清流、激湍」之語。「石髓」最奇:石頭也有皮肉精髓——那麼,如以玉為比喻而若外皮為璞,則苞玉即髓了,然玉又有「液」之一種形態,有古書傳述之說,若然,則玉的「汁液」又是最高級的石髓了。倘如此,玉液隨秋湍而流瀉,豈此句之意義乎?——也許,雪芹就乾脆是將流水比為石之髓液,亦未可知也。

    然後,下句的「雲根」,就以石之異名而接詠石頭的事了。

    秋水即急流「瀉玉」,而秋風掃菜又聚在石邊。至此,我有悟了——上句說的是有的女兒天逝,如花落而水流了。有的女兒則仍在,雖在而身世不幸,如落菜當秋,隨風流轉,意外地,她們又重聚於「石」(人也)之身邊了。

    因此,我以為:上句是預示黛、釵一千人;下句是喻指湘、茜一千人。

    總之,既非「詠物」,亦非「寫景」——實「敘事」之又一法耳。

    舉此謎語,仍然是為了說明向來不為論者注意的「秋湍瀉石髓,風稿聚雲根」二句奇文——被容易吸引人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給「淹」沒了!「清流」與「激湍」是對舉的,只一個「湍」,便道出了「花落水流紅」的「急」勢,莫可阻挽,可謂驚心動魄!而令人不覺的是前文兩次出現的「瀉」,到此這才公然不再遁避而加倍點醒。

    風蕖,柳絮,飄蓬也,家亡人散也,然而偏在此際特下了一個「聚」字。這些可憐可歎的菜、絮,還能暫聚於「雲根」,相為倡和,感知無端:「石為雲根」,好極了!雲是出於石而又歸於石的——雲不只是「散」,還會重「聚」——上句是黛,下句是湘,一絲不走。

    此之謂詩中伏線。雪芹的「伏線詩」,乃是唐篇宋句絕不曾有的,可不謂中華文化之奇致與絕唱哉?!

    三辰——星輝輔弼

    賈府宗祠,高懸一匾,文日「星輝輔弼」。輔弼一詞,暗用魏武帝之《求言令》中「建立輔弼」一典,乃是雪芹借書念祖之義,我於另文講過。但「星輝」二字,也並非泛詞。今再略作補充。

    按「星」為匾文的一個眼目。星者,是「三辰」之一,即日、月、星,合為「三曜」者是也。這不必再引經據典,一般老百姓婦孺也具此常識性的知識,因為這是中華傳統文化中天文歷象的啟蒙觀念。

    既然如此,這就引出了這匾文與榮禧堂上那副對聯暗暗地聯在了一起:那聯文上句正是「座上珠璣照(或作昭)日月」。三辰遙遙輝映,氣脈呼吸相通。

    又按,另文已考明,日指皇帝——老皇康熙,月指太子胤扔,聯即胤礽手筆。故匾為赤金,聯為鑿銀,規格至為分明。那麼,日月雙曜既全,剩下的星曜,卻在宗祠匾上顯現。共用筆之精妙,歎為絕致!

    這就是雪芹向人們表示:曹氏家門,與皇家兩代合法真帝位是一氣的,星是自居為日與月的「輔弼」,一絲不走!

    這也就是說:雪芹一家,從孫氏夫人曾祖母為康熙的嫫嫫(保母,明代稱保聖夫人),然後自從康熙八歲登位,次年曾祖父出任江南織造,一直到十三年胤礽誕生,又次年即封為太子——太子乳名「保成」,表明不僅康熙自嬰幼即為孫夫人撫養長大,救治之瘟劫,得以繼順治而穩定了大清的國勢,而且,從康熙十三年起,曹家便又是太子撫育教養成長的大恩人——所以取名就叫「保成」,意謂因保育而得成全也!何等重要!

    宗祠聯文也點明了「兆姓賴保育之恩」了。

    不幸,後來太子被胤稹陷害,致遭黜廢,而胤稹又陰謀矯詔,奪了皇位——於是苦治太子一「黨」的所有之人,連包衣家奴及各種使用之人也不放過。

    雪芹一生,百種艱險苦難的經歷況味,皆由此而起源於分流,真是萬言難盡。是故清人潘德輿說他是有「奇爵至苦」之人!

    勢敗家亡字字清

    《紅樓夢》第五回,巧姐的判詞云: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這說得明白,賈府家亡,全由勢敗。但這個「勢」是什麼勢?又因何而敗?歷來似未有確解。或許指為元春早逝,宮中失去政治資本,故為勢敗。其實那是果,而非因。因果倒置,遂失其「真事」,而誤說亦緣此而多紛擾。

    很明白,這個做為「因」的貴勢,不是官勢財勢,那都夠不上一個真正的「貴」字;這「貴勢」就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康熙廢太子胤礽,被雍正謀奪了帝位,而胤扔長子弘皙欲報此仇,秘策推翻乾隆,又遭失敗。兩番罹禍,到乾隆五年案破,此一條十分重大的「貴勢」伏脈承傳,方告結束,而雪芹家族正是因這一逆案而再度抄沒治罪——家亡人散,構成了一部《紅樓夢>的「本事」(舊名詞),素材(新名詞)。

    所以,若真只是一個內務府包衣人家的事故,那是遠遠談不上什麼「勢」,更不要說「貴」了。

    書中的題詩還有佐證: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說的就是這個總因,禍變與平民百姓無涉,遭難的是「如山」的公子女眷——政治對手事敗之後,成批地遭到了殺死、治死、害死、凍死、餓死的慘酷結局。薛寶琴兩次說及此事,一是「援引」所謂外國美人的詩: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這是未死者逃亡海島的悲吟與憤語。

    另一是她所作的詠絮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那「事業」,所指並非別故,而其事敗,正同明月梅花之夢——凡說月,都與太子有關。

    書中的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牙牌令中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等句,都屬此義。只要理解了這一奧秘,便可一通百通了。

    多年來我有一疑:就在第二回,冷子興不過是「演說」榮國府一個家族之事罷了,如何回前標題詩竟然大筆昭示道: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一「局」政治「皇室爭位」,誰勝誰負,還在較量之中——儘管筆下已然流露出敗局已漸可憂了!

    一個大家庭,無論長門二門,長兄次弟,有「鬩牆」之糾紛,也斷乎用不上「一局輸贏」的話,太奇怪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