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9章 玖 文采風流今尚存 (3)
    「文化女性」,我杜撰了這個名詞,妥不妥可以討論,目的是要研究曹雪芹對中華女性傳統才德品格的評議與理想,借一部《紅樓夢》來抒發他的情思意念。他的書寫了百零八位各有特色的女子,而除了鳳、探這一理家治事大幹才,與世外奇流妙玉等這些類型暫置不論外,我想先就人們最喜談論的釵、黛、湘三位與寶玉俱有特殊親密關係的女兒作一點兒研索嘗試的討論。

    如若涉足這一領域,須先梳理一下雪芹筆下所流露和讚美的代表「文化女性」人物,計有——鶯鶯、薛濤、紅拂、朝雲、謝道韞、樂羊子妻、班姑、蔡女等名賢淑質。這些不同品格的當中,林黛玉顯然是「詠絮才」的詩人型,薛寶釵則是「德言容工」俱全的賢良型,不難分定。史湘雲應屬何者?這就複雜十倍了。

    在我看來,日德日才,她都夠格,而且出類拔萃,卻又有德者才者所萬不能及之異樣性情氣概,迥異於一般瓊閨繡女。這就是:她幾乎是一個復合體天賦奇才,非一格一品所能定位稱名——她是紅拂、薛濤、朝雲的綜合型。這樣,寶玉就以「奇緣」的形式而親歷了這三「型」的情緣滋味,最後獲得了他的決斷性選擇。

    這個選擇,構成了《紅樓夢》的大格局、大理論、大哲思、大悲歎。因此,才與以往的言情小說、才子佳人大大不同,萬難混為一談,切莫相提並論。林黛玉,什麼也難勝任,只會作《葬花》、《風雨》、《桃花》等好詩。而這雪芹之意似乎是說,與詩人型的黛玉結為夫婦,過著完全是與物質不相干的詩意生活,每日良辰美景,月下風前,吟詩作賦……固然很好,可是先決條件是衣食無缺,僕婢齊全——飯來張口式的享受生活;倘若不然,只他們兩個,除了作詩以外,什麼也不會,「生活不能自理」,那非餓死不可。

    因此,雪芹的結論是:那種幻想沒有實際意義,到了實際上並無「幸福」「享受」可言,只能是苦不堪言。他也不想寫成那樣的小說的事。

    那麼,就該認定「賢良型」與寶釵結合了?卻又不然。蓋與寶釵「過日子」,理家一切才能不成問題,可是又太實際而不講「詩意生活」,她動輒相勸相誡,每日正顏莊論——少年少女,「老成」太過,雪芹也無法禁當這樣的賢德,勢必日久即會琴瑟難調——寶玉棄釵為僧,正與「悟道」無關,是「受不了」那種「堪歎停機德」,因為他畢竟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不能只有「物質」、「實際」,而沒了精神的自由自在。

    這一點,已寫入《紅樓夢》後之「三十回」了。

    以上二「型」皆經認真考慮,這歸著於無有佳名的「複合型」史湘雲。

    湘雲的德、言、容、工,才貌情思,樣樣具備而且超群。她最難為釵、黛之流所能理解、所能企及的,是她的女兒式的英氣、豪氣、俠氣、正義氣、爽利氣!這包括了紅拂和李清照,絕非一般嬌柔纖弱型的富家小姐——即「鶯鶯型」的姑娘。那種型,有其可喜堪賞,但缺陷弱點太多——做為一種「想像」還蠻好,若變為「實際」,麻煩就大了!

    所以,湘雲如紅拂,是楊公難以羈縻的女丈夫,她喜歡兩句古語:「唯大英雄為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這樣的風流,才是真正本義的風流。這樣的風流,才是高於釵、黛的風流高致。

    也許雪芹確曾一度躊躇斟酌過,但終於無法讓自己心靈深處將以上「三型」的前兩型放在首位,首位是還沒有定名的「湘雲型」。

    所以,書到「後之三十回」,湘雲才是真主角,文章的精彩也全在後邊。可惜,佚稿不存,狗尾打混,讀者不知,先人為主——總以為高續偽書是「對」的,一部書除了林黛玉就什麼思想藝術都不存在了。這個錯覺成見很難解脫匡救。大家只能同情為林妹妹哭鼻子,如若給史湘雲說了好話,簡直就像犯了罪過,觸了眾怒,紛紛為林黛玉「抱打不平」,說不該「捧」湘雲而「貶低」林小姐……云云,奇怪的是:偽續書把史湘雲整個兒「消滅」了,卻並未見有誰也替湘雲抱一抱不平之冤。難道這就是理解了曹雪芹、讀懂了《紅樓夢》了?願君再思。

    詩曰:

    到底誰為負大冤,不平應為枉者宣。

    我替湘雲多說話,誰偏誰過試尋源。

    文采風流跡可尋

    自從詩聖杜少陵作《丹青引》,將「文采風流」四個大字專誠歸屬於「魏武之子孫」,於是後人就很難掠曹氏的氏族文化之美了。我為雪芹作傳,多次引用杜句,因為這是對雪芹的最好評價,也是最佳寫照,無可「取代」。但我在《紅樓夢》書中,尋找這個痕跡,卻未發現,心中納悶:敦誠的《寄懷曹雪芹》—詩,全從《丹青引》脫化而來,他們豈有不知這四個字之理?以為必有緣故。

    後來,我學會了思路要能「拐彎」、「側取」,方可領會雪芹千變萬化的筆法匠心。於是,就向眾女兒的文句中去尋痕,終於在史大姑娘湘雲的故事裡,找到了久索的「謎底」。

    一次是湘雲來住,進入大觀園去看襲人等親密女伴,行至薔薇架,丫環翠縷忽然撿到了一個金麒麟,湘雲接過一看,比自己身佩那一枚,又大又文彩輝煌……

    這枚麒麟,是「雄」性的,是寶玉之所得——偏偏它榮膺了「文彩(與采通用)」之美號。

    又一回,就是湘雲的英豪氣概,脫略了世俗一般女兒的「閨秀」嬌弱之意態,烤鹿肉,飲熱酒——黛玉嘲笑她,她不屑地自表:你們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鄙薄了那些假名士的扭捏裝做。在這兒,第一次見到了「風流」二字的標舉與對它的真正理解。

    我很高興:原來「文采風流」皆出於湘雲之心中目中。

    ——寫至此處,這才想起,敘顛倒了:在省親一回,李紈奉命題詩,已經寫出了「秀水明山抱復迥,風流文采勝蓬萊」了,如何又說是出自湘雲口中?

    這卻有個微妙的小分別。

    李紈的詩,是借此四字以寫境而非寫人。蓬萊者,仙島勝地之喻也(正符今日所稱之「恭王府」遺址的地理環境)。而湘雲的名士風流,是與寶玉心境、人品相為契證嚮往的人格氣韻、器量丰標。這就不可以混為一談了。

    書中人物,嚴格排比,恐怕還是只有寶玉、湘雲兩個堪當「文采風流」而無愧色。(釵,難言「風流」二字。黛,文有餘而「采」不足,即「風流」的真義也並不相合。東坡「千古風流人物」,指三國人物英姿的周郎也,與俗人無涉。)

    詩曰:

    文采風流孰敢當,英豪兒女傲時狂。

    少陵心跡無人會,魏武才情計斗量。

    家·加·嘉

    當考生答試卷時,其中一題若是「曹雪芹是什麼人」,這時答題寫的,必然是「曹雪芹是中國的偉大小說家」。這一答,應當得「滿分」,無懈可擊。但細按下去,事情就複雜得多。先不涉及他的「身份」,「職任」,即就他寫出一部《石頭記》來,也不單是個「小說」之「作家」的問題。

    他的朋友對他的傾倒,並不在「小說」,而是詩、畫、琴、劍四大絕藝。其實,又不止此,我看他首先是個思想家。其次,又是個史家。這兩項已然早非一個「作家」所能「界定」的了。這是學問,其他方輪到才華技藝的造詣。

    這樣,若論起「家」來,就有思想家、史學家、詩家、畫家、音樂家、武術家的六面全材了。還有我們尚未詳知的,例如唱曲家,演戲家、講故事家、辯論家……也並非誇大張皇,在記載中都是可以尋到根據的。

    這麼多的「家」,不是「分列」擺攤子,是一個「加」在一起的無以名之的「家」。

    這樣的「家」,才是能夠寫出《石頭記》的一位「嘉」名不朽的小說作家。

    試看他的一支筆,不僅僅是「生花」之妙,其絕不可及處是那渾身的「解數」「招數」,全能的本領。他的運筆像是舞劍,使你看到的不再是「手、眼、身、法、步」,只覺一片光影,眼花繚亂。

    他把畫法運化到文法之中。這方面,脂硯在批書之際不時指出幾句,如「畫家三染法也」,如「攢三聚五」,如「橫雲斷嶺」,如「背面傅粉」……,皆可為證。

    將「詩」融入小說——不是指起詩社,詠紅梅,那些做詩填詞的故事情節,是指將文境化為詩境。

    中國的詩和畫,都是造境而非「記錄」。境,是與「景」有聯又有分的。境可以景為助,但無「景」也有境生。

    細分起來,造境實不能與「借境」混同。借境是一種「挪用」,比如實有與曾見之境,適合了情節,搬來運用,這其實不是「造」的真諦。「造」是不曾眼見身經,或世間本無此境而以筆以藝創出,這方是真的「造境」。

    造境不是「模擬」式移借,穿插拆借諸手法,不是造出新境異境。《紅樓夢》中詩境取勝,為一大特色,為他家小說所無,其所造之境,又須有好文妙筆為之「傳達」。所以這又不是一個什麼「想像力」的問題,「想像」通常與「文采」搭不上,而雪芹的造境卻全然是文采風流的事情。

    《葬花吟》常人極口稱讚,其實它的造境遠不如《桃花行》,因為前者的文采不逮後者。

    造境的好例還可舉《姽嫿將軍》一首,那「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方是詩人的造境。

    這是因為有「物境」,有「心境」。人之目中所見,構成一境,但目中所無,(不在眼前)也會生出一境乃至無數之境。例如:

    「馬踏胭脂骨髓香」,「月冷黃昏鬼守屍」。

    這是造境——而不同於一般常言的所謂「想像」。再說一遍:因為這是文采,是文采所造之奇境。

    ——那麼,文采又從哪兒來的?

    這就「問到底」了。我答:來自雪芹的天才特異,情性非凡,「其聰明靈秀在萬萬人之上」.

    舉詩人作詩善於造境,卻是為了說明:詩人雪芹的小說雖屬文體,卻也善於「文境」中造以詩境。

    最佳之例就是冬閨雪夜,大月亮照地,晴雯欲嚇麝月而潛出後房門那一回,那真是無比的詩境,最高的文采。斷乎無人能及,令我如置身境中,恍若成了「書中人物」。詩筆,亦神筆也!

    不是身為詩人者,只系一般小說家,其筆下就出不了這等詩境。詩、文之分,亦即在此。

    西方提出了「敘事學」這門文藝理論,不知「敘事」之中包不包括這詩境手法的問題?因不懂,只好闋如了。

    至於以音樂喻文筆,請參看拙著《紅樓藝術》,「鼓音笛韻」,今不復雲。

    讀《紅樓夢》,要識得中華文化的豐盈雄厚,不單一,不淺薄,看看那裡面多麼超群出眾的「東西」,是哪些文化造詣把這部小說「托」起來的。

    總說它偉大,究竟偉在哪裡,大在何處?還望從這「家」與「佳」思量認識一番,就不致誤以「偉大」為一個空詞的頌詞了。

    雪芹與白傅

    白傅者,唐詩家白居易之雅稱也。曹雪芹只兩句遺詩中,曾有「白傅詩靈應喜甚」之語很夠尊重了。但這是他為好友題劇曲《琵琶行》,並不能表明他是否真喜白詩。白傅之詩平鋪直敘,講究「老嫗都釋」,不尚文采,又乏英氣奇氣,估量雪芹不會十分愛賞這種詩格。

    如尋找痕跡,則在「幻境」中讀晴雯的判詞曲文時,卻有引用白詩之處。如「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即暗用白句「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之語,可見他對於白傅之詩也不陌生。

    自唐以後兩篇歌行最為人所稱誦,即《琵琶行》與《長恨歌》。白公自己對《長恨歌》最得意,實際遠不如《琵琶》一曲寫得甚是風流感慨、曲盡弦素之妙。這是公論。《長恨歌》是等到洪昉思(異)的《長生殿》風行一世,這才身價增高的。而雪芹因喜歡《長生殿>,也連帶賞鑒《長恨》之歌。

    可是,曹雪芹還從那首歌得到啟示,寫出了《姽嫿將軍》林四娘一篇長歌行。依拙見看來,此歌勝過《長恨》舊篇,精彩大大過之。

    何以說雪芹是受白傅之啟示?蓋白公云:「漢皇重色思傾國」,雪芹即云:「恆王好武兼好色」,連句法帶韻腳都是一望而可見其「相似乃爾」的。

    我以為,曹雪芹在詠四娘時是有意地仿學白詩而又翻居上層,顯然勝於古人。

    雪芹這篇長歌,從白詩化來,效其風格,而筆力之健美,文采彰明,俱為《長恨》所不逮。評鑒古人筆力才情,自有一個公正的尺度,與偏見偏愛、有意抑揚是無關之事。

    雪芹在書中借黛玉教香菱學詩,不客氣地貶了陸放翁幾句,但這並不妨礙他又從「花氣襲人知晝(驟)暖」之陸句而給襲人取了那個名字。又其好友贈詩「賣畫錢來付酒家」,也是從陸句「賣花錢來付酒家」借來的。可知他們的「腹笥」之富。這與喜不喜不能直接畫等號——不是先定喜張憎李,而是多讀之後的自有抉擇。白詩自有其佳處,非一句抹煞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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