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6章 捌 活虎生龍旖旎文 (4)
    「西方」似佛土了,然而又是「長生」之果,佛日「無生」,道才是「長生」、「久視」之道。

    那麼,惜春為尼,並非崇「空」,卻是修「道」了。所謂「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是深憐浩歎,哪裡有嚮往之情在?

    如拙意理解不致太差,則可以窺知雪芹的真思想是蒙莊給了他智慧——但莊子不癡,反癡笑癡,一意豁達,這卻又非雪芹之所同,不宜強作比附。莊太冷,芹終熱。熱在於情,情又何悟可言?

    詩日:

    三悟徒勞玉費思,大靈大慧萬皆知。

    休將教義牽來比,他是中華罕見奇。

    曲文多「類」

    南京師範大學高飆小友來函說,幻境的十二釵曲文分為兩類:一是與寶玉自己切近、關係重要者,如元、釵、黛、探、湘、妙是也。二是「家亡人散」那條線上的,如紈、鳳、迎、惜、巧等是也。但剩下一個可卿居末,何以處之?問我的看法。

    我答云:可卿是「兩線兼掛」的特例人物:既與寶玉的經歷有關,又是家亡人散的局內、預警人,故以她殿尾,雙承並結。高君同意了此解。

    這個解說有它的合理性——她的曲文殿後與她身亡的先後並無交涉。並非是像有人說的:原稿本是可卿最後死,而為了早日結束她的故事,遂改成了最先喪身,云云。那種「理由」,沒有什麼可以成立的內容依據,是假想,不能充作研究考論。

    可卿一死,鳳姐哭之最慟!惺惺識惺惺。二人相知,其心胸膽識別人不曉,誤以尋常女流視之。而鳳姐既失可卿,連一個共語者亦無——只可說與平兒,也不能深細。是知脂粉英雄,知音罕遇,連一個比平兒身份高一層的人也尋不見,其大廈力支,孤獨寂寞,其誰知之、念之、恤之——卻都恨上了她。

    或謂,不是有平兒嗎,好膀臂,怎說孤立無援?平兒只是個「收房」大丫鬟,是奴籍,只能助理日常家務,傳達奶奶的語言旨意,卻無任何「主」權。她如何能像可卿那樣,與鳳姐深思遠慮,為家國、為子孫、宗族大計而分心致力?

    然則,鳳姐日日為讓老人遣愁解悶,時時獻智承歡,強作諧謔,博大家一樂——而其內心之苦,御眾之難,慮大之悲,身心之瘁,並無一人體貼之,憐恤之。好人難做,唯寶玉卻盡明形勢:只有此嫂一人,知與趙姨力鬥,為兄弟(寶玉自謂)護法,不然殆矣!再看抄檢園子一回醜劇,鳳嫂站在正義一邊,還是站在讒婦壞人一邊?難道還不一清二楚乎?

    然而,她被偽續書誣為「掉包」獻計人,天下不察者群起而怒恨之為「最壞的女人」!

    此雪芹之所以血淚成書,亦必遭荼毒,其理一也。寧不悲夫!

    「不學紈褲」

    好像從清代起,有些自命為「飽學」諸公就把曹雪芹看成一個不成材的憊賴旗家子弟,名之為「不學紈褲」。

    我每每自忖自疑:這「不學」二字,下得對口徑嗎?人家雪芹早就自承了:「我雖未學無文」,這是謙偽之言。而「未學」者和「不學」的語氣心態之間,差距卻比「一字之差」差得太遠了!不學者,罵人也。「未學」者,自審在學識上太欠自我勤奮努力了,或者因家勢敗落、生路艱辛,已沒多少繼續攻學的條件了……,乃抱憾負慚也。曹雪芹的幾代家世門風,「詩禮簪纓之族」,敢說人家是「不學」?何其妄也。

    但在今日,我們要問的是:在雪芹的時代士風儒習,那通常所謂的「學」,畢竟何似?有人總以為,曹雪芹應當與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相比而論「學」,再不,就是「乾嘉樸學」之學了。是這麼回事嗎?

    曹雪芹是楝亭先生之文孫哲裔,其「學」大致出不了這個「格局」。他們是以「文」為主,諸子百家,小說雜記,無書不覽——故謂之「雜學旁搜」(搜,也作收)。他們的「腹笥」最富,但絕不去寫「論文」式土、洋八股調。他們是——正如晉賢陸士龍所說的是「漱六藝之芳潤」。他們「謝朝華」,「啟夕秀」,新而不怪,「舊」而不腐,光彩奪目,焜耀神州——怎麼會是個「不學」的輕薄見識所能范囿的?

    其實,雪芹之學,在書中表得十分鮮、明、醒、透。第一是賈雨村口中之論;第二是東府正室壁上之聯。聯講的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雪芹的書,專擅於此,故能絕妙盡致。我有另文,不再煩絮。

    雨村說:世人不解寶玉,必須有「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參玄之力」,方能識得此人的真際與價值。

    讀者先生,多是當「套語」草草看過,拋在腦後,絕不肯為「尋思」暫停三秒鐘。

    蓋在雪芹看來,中土文化精義分合交織的是三條大主脈:一是孔門之學,代表人事的實際行為事業等等,是社會、倫理、從政、治生的實踐之學,故以「格物致知」為簡號(代表格、致以上的修、齊、治、平)。再一條就是老莊的哲思哲理,代表華夏民族的智慧精神的活動,人天交感的靈性境界,故以「悟道參玄」四字為簡號——這兒沒有絲毫的玄虛,尤其是莊子學,不僅是思想智慧的聖賢,而且由他的文采風流的天賦,又同時領向了文學藝術的第三條文化大脈絡。

    這第三條,賈雨村「不是這裡頭的事」,故他口中不能出一字。是在另外人口中方才說出:有「才」,有「情」,有「靈」,有「性」。這就補足了「三脈論」。這三條代表了中華文化的精神脈絡。

    這就是我倡言創立「《紅樓夢》是中華文化小說」論的簡要理由。我以此證明,雪芹絕非一個「不學紈褲」,世俗正統的「知識分子」、「士大夫」們如何能理解他的層次境界,所謂管窺蠡測、自以為了不起的狂妄人才這麼說話呢。

    雪芹的「學」,不以傳統的「板定」死面貌外形出現於人們的耳目之間。他呈獻出的精髓、精華——即陸士龍所說的「六藝芳潤」!芳潤,好極了!是「汁」,是「味」,是「香」,是「色」,是營養,是生機,是命源——是天地間最寶貴的「丹」。只有它,才會芳潤,是生機,才會光彩,才會靈動,才會具有大真大善大美。

    打開《紅樓》,芳潤之氣撲人眉宇,芬腴四溢。這也就是所有其他小說名著所望塵莫及的最大特質特色之所在。無芳少潤,「死」物一堆而已。

    假如新一代有志之士願意步入「紅」界,我勸他(她)努力在這三大脈絡上痛下功夫,有了真心得,必然後來居上,而不屑於陳陳相因、重炒冷飯,「將活龍打做死蛇弄」了(禪家語)。

    詩日:

    不學紈禱義何安,障目徒然笑泰山。

    我為雪芹爭一句:誰知芳潤換金丹。

    曹子建的謊話

    雪芹文筆妙絕,其妙之一即善用「狡獪」之方,令你虛實難辨,真假費思。那一回,寫得極為別緻而又好看耐賞的文章是寶玉偷偷離家出北城門郊外去祭金釧,所謂「不了情」,倉皇中「撮土為香」,聊以達誠申信,告慰亡魂。

    他在城北尋到了一個水月庵。進廟抬頭一看,先就望見一座洛神塑像,那高手塑得真有「宛若游龍」、「翩似驚鴻」之姿態——但他並不讚賞那藝匠手藝高超,卻「不覺滴下淚來」!

    見了洛神之美,卻先灑淚傷情,何也?作文者不作「交待」「說破」,卻又只表明了一點:世上哪裡真有個洛神?原是「曹子建的謊話」。心眼兒不夠活便、專讀「死」字的人,當下就認為「這是曹雪芹批評曹子建」了,你看他多麼認真嚴肅,實心實話!——完全「死」於句下了,什麼味道都沒了。

    其實這是雪芹「夫子自道」,他用不著單單在這節骨眼兒上去批評什麼曹子建。因為,這尼庵是水月庵,庵裡專門供奉觀音菩薩——哪個庵也不曾真把洛神當主神來敬禮膜拜。這就是作者自己「坦白」:是我曹雪芹的謊話!

    於是,有一派「紅學專家」就說了:你瞧,《紅樓夢》是一部小說嘛!哪兒又有什麼真人真事?就把「考證派」第一百次地大大嘲笑了一番——好像「考證派」都是「低智商」,總不能懂「小說與歷史的區別」!多麼愚而可哂!

    「賈氏窺廉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李義山這人,大約神經也有毛病,他競又「扣實」了洛神的「具體情節」。

    我是個「考證派」,無容置疑。我每讀這段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的故事,輒深受感動,不能自已——我不認為我的感動是信了誰的「謊話」。「謊話」者,今之時髦理論所謂「藝術手法」也。只要一運用藝術手法,就必定是「全盤虛構主義」了?能有如此文藝理淪邏輯嗎?我的感受是:感情如此真切打動人心,那「謊話」背後必有真人真事,否則——一切是「謊話」成為不折不扣的「一部小說」的文字,我這「考證派」是沒有興趣、願望去做什麼「考證」的。我們這「派」同意考一下《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有否原型與素材,但我們沒有說過這同樣「適用」於鐵扇公主和白骨精。

    「一部小說嘛」,笑煞了人,也嚇煞了人,成了「理論武器」,靠它打倒「考證派」,百戰百勝。但願如此。

    詩曰:

    曹家謊話向來多,姥姥常開信口河。

    可笑多情癡寶玉,虛勞焙茗大奔波。

    祭來法寶甚威哉,「小說」為作好盾牌。

    其實他全偷考證,高明就在不沾埃。

    洛神賦

    第五回,寶玉方入太虛幻境,見一仙姑,便有一段四六對句的、像一篇小賦的文章來描寫這位仙姑的美麗:

    方離柳塢,乍出桃房。但行處,鳥驚匝樹;將到時,月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含櫻顆兮,榴吐嬌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爛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蘭披霜。其靜若何?

    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魄王嬙。吁!奇矣哉,生於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拿它來與《洛神賦》的開頭一部分來對看,分明可見,曹雪芹是在模仿曹子建: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云: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擐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情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云:「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耶?」御者對日:「臣聞河洛之神,名日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日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兩者一對照,就可看出雪芹是有意倣傚洛神之賦,全無「實際」描寫,只是「一堆比喻」,這就是表明本無其人,是個「表象」、「表意」的手法——所以方叫做「曹子建的謊話」。

    既如此,則書中落水的那個「瀟湘妃子」,頗與洛神相似,也是「曹雪芹的謊話」,他自己「拐了一個小彎兒」承認了,只不過讀者還看不懂罷了。想起這,又憶女作家張愛玲的「紅學」,她有一個與眾迥殊的見解,認為湘雲是有原型的,而黛玉卻是後來為了襯托澗雲而虛擬的一位藝術人物。

    詩日:

    作家靈慧契奇書,感念微茫與眾殊。

    道是顰卿乃虛構,驚人一語詫迂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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