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5章 捌 活虎生龍旖旎文 (3)
    曹雪芹的書,已達七八十回了,還沒完呢,這是不是又忘了惜墨如金了?誰來斷此疑案?

    詩曰:

    短長多寡費斟量,孰劣誰優異眼光。

    當惜不惜真下等,揮金似土亦堪傷。

    一字之差

    《紅樓夢》第三回寫黛玉入府,到東大院去拜見賈赦大舅,而赦不見,傳語說暫不忍相見,見了彼此傷心……這幾句話脂硯讀後有所感觸,就在書眉上作一短批,寫道:「余久不聆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

    沒想到,「聆」字的原筆跡略略草了一些,便被抄手誤認作了「作」。因為,「聆」字左邊「耳」,工行書體是上一小短橫,下為兩豎並排;右半「令」上邊的行書正像「作」字的「人」,而下邊又正好只兩點就代表了「令」——於是,這個行書書法極似「作」,加上抄手不大常寫「聆」字,就把這句話抄成了「余久不作此語矣」。

    這下子可不打緊,卻誤導了不少「紅學家」,說:你看,可證脂硯豈不正是一個上年紀的長輩?不然的話,如何自比賈赦?云云。

    我聞這類「高論」,實在生疑,賈赦這位「大老爺」,雪芹寫得他極為不堪,極不光彩,而脂硯其人,竟然自願與他那樣的人的口調兒相比——甚至有人說,這條批語「就是」賈赦寫的!

    世上什麼怪事都有,只怪不過這麼怪的奇聞。我總納悶:有些人的「思維邏輯」確實特別,超出常理之外!

    這一字之差,可就麻煩大了:脂硯是個老頭子,是個長輩,一說也。脂硯是一個人,畸笏「叟」是另個人——「叟」不正是老頭子嗎?二說也……

    其實,哪個「老頭子」也不會在「賈赦」身上尋求「共鳴」、「共識」和「共同語言」。況且,若上句說的是「余久不作此語」,那麼為何一見書中賈赦此言即要「一醒」?這能講得通嗎?他「久不作」也就罷了,「醒」個什麼?又況且,那「老頭子」一生有幾個「外甥女」來拜見他,而又來的必然要以「此語」拒而不見——直到看了書上這一句,他卻又「久不作此語」?這一切,亂透了,怎麼成話呢?若脂硯本是女兒,少時也時有來拜長輩而長輩以婉詞拒而不見,以圖省事的情形,那她批書批到此處,自然就如夢「一醒」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總之,我不認為批書人中有什麼真「叟」在內。

    老大一個誤會

    神遊幻境,看簿冊,聆曲文,伏下全書重要關目。冊子「判詞」較簡,曲文加詳。參互而尋繹,可得大旨。但也有易曉解者,有難解者,向來論者都從其文意領會「伏筆」,用以評議寶玉對釵、黛等人的「態度」。這本來不錯。可是,「釵黛爭婚論」這一俗說,也就由此而生,倚此為名,借此而興。

    若論寶玉對釵、黛的態度,其實那已寫得再明白不過——可歎停機德,堪憐咪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清清楚楚,二人「平起平坐」,不分軒輊,一無揚張抑李,二不貶瘦褒肥——俗話就是「半斤八兩,平分秋色」。那麼,有什麼理由硬說是薛奪了林的「寶二奶奶」的席位呢?——其理由如下: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你瞧,這不明明白白是說爭婚勝敗,心裡氣不忿嗎?誤會正在這裡。原來,「金玉」云云,「木石」云云,都另有字面以外的曲折含義需要破譯,破譯之後,誤會方消,而那曲文的真意旨方能洞曉。「金玉」之緣有兩局:指寶釵為「金」的,是假局;指湘雲為金的(金麒麟),方是真局,而寶玉初亦不明其故,所以反對「金玉良姻」(如「夢兆絳芸軒」)。

    「木石前盟」,只因讀者久為程高偽本所騙,總以為就是指「絳珠」與「神瑛」,其實大錯(另有專文剖辯)。蓋「木」指合歡樹——即梧,又名合昏,馬纓花者是也。要看中秋聯句所寫的「庭煙斂夕棔」和「風菜聚雲根」,就「木石」之「前盟」是指寶、湘曾以合歡花釀酒——即象徵「盟」義也。合歡、合昏,很自然地流變為人們口中喜言的「合婚」,(婚,本由「昏」字衍生);何況還有夜交籐、夜合歡等名稱,通呼無大分別。所以元人《女紅(gōng)餘志》記載:唐代有妻見夫有憂之時,即進以合歡酒,夫便歡然——於是婦人多喜效之。可證此花此名,早有「夫妻合美」一層喻義了。這麼一考究,便知才高學富的雪芹,特用此花此木,即是為了點醒日後寶、湘重會,即是「風蕖聚雲根」:木與石的「合歡」與「前盟」之來由。若問:「前盟」的這個重要的「盟」字,在書中不會是單文孤證,定有呼應關合——又在哪裡呢?答案就在《菊夢》—詩的頷聯——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憶舊而尋之盟,正是「前盟」了。君不見第三十八回,黛玉因說心口(胃)疼,即素合歡花釀的酒以為治理——正在此處,脂硯即批道:

    「傷哉!作者尚記矮幽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這就是脂硯(湘雲是她的投影化身)追憶「前盟」的確鑿證據。「山中高士」,豈但略無貶義,推崇高品無以復加矣。空對者高士,難忘者仙姝——憐其「寂寞」也,又與「爭婚」何涉?「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憐其寂寞而悼其天亡,懷思者唯剩一「金」,此即金麒麟的真「金玉」一局。到底意難平,並非「氣不忿」,是說:雖與相對的高士有如梁鴻孟光的相敬如賓的良好關係,但天者不能療治,懷者又無力搭救(爾時湘雲方在落難未脫之時)——如此無能,即對此賢者為伴,而我心中焉能安然而無憾無痛哉!這方是幻境中第三支曲文的正解。

    詩日:

    懷金悼玉痛難安,高士當前禮最端。

    畢竟一心牽掛處,前盟猶在夢魂間。

    《女紅餘志》一則,張一民先生先予摘出。他又引高士奇、陳廷敬兩家與曹楝亭同時倡和者,均有合歡酒之記載或題詠,陳詩表明:此酒是端午節的時令佳品,蓋合歡開花正此時也。雪芹寫金麒麟與合歡花釀酒的節序相同,豈偶然乎。

    石髓雲根

    中秋夜,黛、湘兩詩人避開熱鬧,來到僻處聯句抒懷。這篇巨製中,最為人賞識論及的,向推「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聯。論者已多,今暫從略。素來不受人注意的佳句還多得很,今試舉一二為例,也足資賞會。

    其一例是「秋湍瀉石髓,風蕖聚雲根」。

    我於另文曾討論雪芹如何對待這個「瀉」字——建園既成,賈政驗工一回書,兩見「瀉」字;今之中秋一例,乃三見矣。足證雪芹並不厭棄此字。區分只在什麼場合可用,又什麼場合不可用。蓋「湍」乃急流,《蘭亭》不是早就說「清流、激湍」嘛。既是「激」,就不再是「流」,而是嘩嘩地宣瀉了——此種「瀉」總在園囿的泉水出入閘口處特顯。

    這句詩,令我立刻想起那一回眾人制謎,李紋說了一個「水向石邊流出冷」,而探春猜中了,是打一古人名:山濤。彷彿近似,有所呼應。

    然而,下句尚在相連——因為「雲根」即是「石」的別稱,上句說的是石邊之水,下句則說秋日的落稿為風所旋積,聚於石旁。這,一方面是說「花落水流紅」,更進而是說只餘落菜,群芳凋謝殆盡了,而這一切都以「石」為中心,「石」即「玉兄」是也。

    還有一聯也甚為重要:「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棔。」

    這裡,一個「團」,一個「斂」,下字甚精,不可或移。斂是指棔,乃馬纓花之正名,其菜一到晚夕,就像白日平展的「綠羽」,都合閉起來。

    大觀園有馬纓,又聯想楝亭詩早有「庭柯憶馬纓」之句,可證雪芹家舊園即有此樹。

    脂批又雲,她與作者(雪芹)小時候曾在「矮幽舫」前以合歡花釀酒,問他不記得嗎?——合歡花又即棔之異名。這一句,又暗示了日後的寶、湘重會,方是真有夫妻之分的奇緣佳話。

    詩日:

    石髓雲根是何人?通靈寶玉憶前因。

    秋來葉落群芳盡,湍激風飄聚墜塵。

    「三悟論」

    什麼是「三悟論」?這種怪話,沒聽說過——有不少讀者必然如此質疑。「三悟論」並非誰造出的,是書裡寫的,脂硯批的,十分明確,沒有附會。一是「殫悟」,即從《山門》—出戲,魯智深唱的《寄生草》引起,直到作偈語,「你證我證……」,是為禪悟。後來讀《莊》續《莊》,作出一大段奇文,是為「道悟」。在梨香院目見齡官與賈薔的情景,方知情有「分定」,各得各情,非可勉強,是為「情悟」——此正是「三悟論」也,何嘗有錯。

    既如此,那寶玉總該大徹大悟了吧——也就是作書的雪芹,既能寫出那麼透闢的「三悟」來,他本人若不已然大徹大悟,怎麼會寫得出一句來呢?這推理,該當不差。

    誰知,事情並非如此。

    書中的寶玉雖歷「三悟」,依然是一個大癡特癡之多情種子。書「外」的雪芹,能寫出那麼好的「三悟」來了,可也還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就連分毫也並未真「悟」,執著地以生命來寫作。

    你看:「人」這種生靈,他的「思想」這種靈性活動,是多麼奇特!如果「死腦筋」,硬是以物理學、數學等等常用的形式邏輯來對待,來推理判案,定會是要鬧出書獃式笑話的。

    由此,我又想起,外國朋友聽我講《紅樓》,時常發問的是曹雪芹信不信教?信什麼教?或者改問:他的思想是佛家的,還是道家的?等等。

    這表明,他們很關切這個非物質的問題,因為這確實證明了這部名為「小說」的書,內涵卻是中國的文化的體現。我在回答時,感到這不太容易拿得準,說得透,如臨時即席作個簡答,我只能說以下的看法——

    第一,他的思想,基本立足點還是中國文化的所謂「儒家」的,而不是釋、道兩家的;但他又是受過二家影響而深深思考過的,他懂得,也「悟」了,但這都不等於解決了他的「人生大事」,終究尋不到一個真的「立足境」和「安身立命」之地。

    中外朋友都問我:依你看,到底佛、道、釋哪家對他影響比較大些呢?我說:對雪芹來說,道比佛親;入得深,持得久,我感覺如是。若問理由,則書中有據——

    所謂「禪悟」,偈語結句「是立足境」,被黛玉一個「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就給擊敗了,他自認連她的「悟」還不如,又講什麼「徹」?就丟開了。這確證所謂之「悟」,一知半解耳,不復再談。而續《莊》一回,恰好也是由黛玉「閱卷」——此中亦有深意。但這回她只是小絕句諷刺了兩句,未涉問題的本質——她續不出「進」一層或「反」一面的辯詞來了,等於「虛晃一刀,跳出圈外。」這回實是寶玉勝利了!這很重要。

    再從另一角度看,雪芹筆下之僧皆是為了「小說」而虛設的幻影神話而已,他八十回書不曾寫一個真實的和尚。對比之下,卻寫出了一個活生生的個性分明、音容可親切感受的張爺爺——清虛觀張道士。

    何也?值得一思。

    張道士還關係著金麒麟的一件最重大的因緣事故!偶然嗎?(甄士隱「出家」,不是為僧,卻是隨了一個瘋道士去了,也可思。)

    所以我說,對寶玉,對《紅樓》,「道」是關鍵的一環。妙玉入的是佛門,而她最賞者為「文是莊子的好」。你看,妙乎不妙?

    「雲空未必空」,不信這「空」。

    惜春呢?更奇——

    說她是「將那三春勘破……覓那清淡天和」。天和,自然的太和之境,此道家所尚,與佛何涉?又說是: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娑婆(桫欏之筆誤)……上結著長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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