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4章 捌 活虎生龍旖旎文 (2)
    的的確確:「誰解癡中味」。難解的還不是書中的人物故事、本事內幕及背景,而是作書的「癡」意「癡」況,才是最難領會、最難神契而心通的。乾隆時新睿親王淳穎題《石頭記》,詩云: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恐怕這是自有此書以來最早的一位讀者能夠解得了「癡中味」的高人了。可念哉!

    紫雪·茜雪·紅雪·艷雪·脂雪

    曹雪芹受祖父楝亭先生之影響甚深,我已舉過多例,如媧煉遺石,如開闢鴻漾,這樣的大節目也是來自楝亭詩的。又如「瑛盤托出絳宮珠」(詠櫻桃),又是「神瑛」、「絳珠」的藝術聯想之源,等等,今不複述。如今則想指出,還未有怡紅院時,早早被攆的一個小丫鬟名叫茜雪的,這「茜雪」二字奇麗無比,未見他人詩詞中有,尋其根源,應亦受其祖父詩之所啟發。

    曹寅別號甚多。如「西堂埽花行者」,就是「沁芳」、「葬花」的來源。又一號,則日「紫雪庵主」。這是用了宋代名詩人楊誠齋(萬里)的詠楝詩,「只道春歸飄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飛」,而暗指「楝亭」的。

    此號當然也是紀念性的,與別的無關,可是到了雪芹這裡,他就記在心頭,並生發出新意來。

    也許,他因「紫雪」而想到了「胭脂雪」和「半色雪」。這就講來妙極了!

    原來,這胭脂雪和艷雪都指海棠花。前者出東坡,後者又是楝亭之句中所用。

    東坡的《寒食詩》,說在黃州三年了,每年花開,惜而春不留駐;今年又苦雨……「臥聞海棠花,泥污胭脂雪」!寫得令人為之感歎、酸鼻——那是他被謫黃州,處境苦極,連點火做飯都難以辦到了。

    「艷雪」之語,存於天津一詩人佟氏為姬妾才女所築「艷雪樓」,而樓名即艷雪,海棠最盛也,此乃采自楝亭詩,成為一代佳話。

    ——這就可悟:雪芹是將東坡與祖父之海棠詩典,運化而又鑄成出了「茜雪」一詞。

    茜雪被逐,早早離去。可是佚稿後文還有她的重要情節。

    茜雪即脂雪,亦即紅雪。所以,寶玉作「乞梅詩」,又有「人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之句。此聯下句「香」「雲」即諧音湘雲。湘雲在春以海棠為象徵,喻其美也;在冬又以梅花為象徵,喻其處冰雪之境而仍不改其節也。寶、湘重會,是妙玉的綰合之功德,故特寫紅梅是由妙玉庵中乞來,而「梅」又兼「媒」義,雙關復義,是曹雪芹獨擅筆法——到那時,丫鬟茜雪的重現也起了重要的作用,皆佚稿中大關目也。

    月何以氣吞吐

    第七十六回黛、湘中秋夜大聯句,書中一大關目,按12×9的章法佈局來觀察,正是「九九」這一大段落,這似乎已有結前而展後的作用。因此細參句意,是理解全局的一個重要環節——異樣的文筆格局與情調,也是大手筆的又一次波瀾起伏。

    五言排律是作詩最見功力、氣魄的體裁,常人庸手難以為役。當年杜少陵以五排大篇擅場,而元微之識之——豈料元遺山卻譏諷微之是不識「連城璧」!此論人多為所惑。直到清代姚惜抱(鼐)選新詩,這才反駁了遺山妄語,糾正了從元代以來的錯誤觀感——若聯繫到《紅樓夢》,也會有個「元遺山」出而唱反調嗎?即使不至於此,那也仍難斷言會有幾個真能在這一回書文中「得味」而心折?確實又成一個問題。

    在過去,我尋繹此篇奇作,重在探佚這個角度。賞句則最喜者是「素彩接乾坤」;最驚奇而不解者是「銀蟾氣吐吞」。月亮還有「氣」,還為那氣在不停地吐吞?怪!古今詠月,未見此奇。

    我喜「素彩接乾坤」之句,尤在一個「彩」字和「接」字。素白的月光月色,也有彩嗎?常人謂無,藝術家詩人則能從素中見彩——比如畫家說「墨分五色」,這都是一般人以為奇怪的道理。但「接」字下得更好更奇,乾坤一「接」,月之大美至矣盡矣。所謂徹天徹地,徹宇徹宙也。

    還有一個奇字,就是「晴光搖院宇」的「搖」。乾坤從大處著筆,院宇從小處落墨,由小而想大,大小一也,但月照院宇,如何使「搖」?難懂。難道月也有震動力不成?雪芹何以凝想及此,實費思量。

    說到這句,又讓人想起開卷賈雨村便有的「滿把晴光護玉欄」。晴光月色,也能「護」物,那也許是「照」義的引申,照即有覆庇、關切之義。

    也許自古詠月即比為「金波」,「如流」,寶玉也寫過「桂魄流光浸茜紗」——魯迅不也說「月光如水照緇衣」嗎?是否如水似流,便生動搖的感覺?

    賈雨村先用了一個「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也有動態之感。如有「動態」可言,則「氣吐吞」便可「意會」而不像是民俗傳統中的蟾吞月為晦,吐月為魄了。

    先講講蟾的「氣」,然後另說說雪夜寫月,又有一層寓意——是象徵太子。試問這該怎麼講?——那些批評我「不研究文本本身」的「文本專家」們,請教這句何義?定有高論——可惜尚未惠然示下。

    說到「氣吐吞」,固然也聽說民間傳說中有蟾吞月,吞則月晦,吐則月望——是將月與蟾分為二者的觀念,那誇讚了蟾的氣魄,卻把月弄成了它的食物。而雪芹筆下的「銀蟾氣吐吞」,句法與藝術的效應均無揚蟾抑月之意,而是一力寫出蟾即月的氣勢,有吞吐山河、呼吸乾坤之大神力。不是二物分裂之意念。

    如此,誰足以當之?我就回到「金」「銀」兩規格了:金烏喻皇帝,銀蟾指太子。我原先沒有把「蟾」看得多麼關係重大。如今一細檢,雪芹幾次用「蟾」的場合,皆有深意,不只是詩句典故吧。

    雪芹著書,開卷就用了「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句意借寫賈雨村。第二次是寶玉因欲會秦鍾而人家塾,向黛玉辭行,黛玉戲之日:此去就可以「蟾宮折桂」了。其言似反激,卻耐人尋味——第三次即此中秋聯句了。蟾宮者,月富之別稱也。聯句上文故有「香新榮玉桂」之句,似相呼應。那麼黛玉之戲言,也許竟是預言寶玉後來是到「太子系」去應考任職了不成?

    雖尚「查無實據」,卻覺「事出有因」。

    用字之精與奇

    譏嘲雪芹「不學」者,不去讀讀《芙蓉女兒誄》,看看篇中所用經典和新奇(常人不知用)的字、詞、曲,共有多少?算不算「學」?再看他下字下得精、下得穩,而又時有新意新趣。「不學」之論,何其輕率哉。

    例如,第二回,賈雨村論及「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時,在說到「格物致知」,下了一個「功」字;說到「悟道參玄」,又下了一個「力」字。何等精審!蓋「功」者,功夫積累,亦即修養者是也。而「力」,則是修持修煉而得的精神能量。所謂「道力」者是也。可見字字有內容,處處見肯綮。例如,「試才」那回書,給「瀉」字的意味身份都講出來了,說:在歐公當日作亭記,則可;在此時為省親建園再用它,則不可——不可者,文各有體,字各有宜,為園亭用上一個「瀉」,就太粗陋欠雅致了。

    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其實,在這個字上,雪芹也很「自覺」地留了神,用了意,因為他在敘園景時已然先用過了——說是仰望則「石磴穿雲」,俯視則「清溪瀉雪」了。再者,後來湘雲讀與老太太聽的藕香榭對聯句,又已出現「菱藕香深寫竹橋」了——「寫」義同於「瀉」,卻為避粗陋而去了「三點兒水」旁。

    雪芹用字奇處,如愛將「罕」作動詞用,將「情」作動詞用。他用「命」字,絕非尊上的旨、諭之必須服從者,只是「讓」、「使」、「囑」等一類平輩通常口語而已。有人抓住一個「命芹溪刪去」一語,便硬斷是長輩教雪芹刪的,而不去看姊妹們聯句時,湘、黛皆可互相「命他快聯」等實例。

    雪芹曾兩次用「荼毒」一語,一次是說「富貴」競遭他(自己)荼毒了。另一次是夢入甄公子園,被丫鬟們嘲笑、冷落、責斥,說他是「臭小廝」,怕被他熏臭了……弄得他無地自容,因愧思從未遭人如此荼毒過。語皆奇甚。蓋他用此語是特定義——幾乎與「作踐」、「糟蹋」同意,不再同於《書經·溻誥》《詩經·柔桑》中的「荼毒」了。

    這些,讓人深感新鮮別緻,另有一番味道值得咀嚼。

    詩曰:

    漢文訓詁古來精,怎奈如今全不行。

    有寶如無甘唾棄,一腔洋調念西經。

    惜墨如金

    看雪芹的文字,加上脂硯的點撥,感觸最多,寫之難盡——表之亦不易也。脂硯說,雪芹是惜墨如金,一字不肯浪下。

    這話應當怎麼解?

    遇上抬槓的人就會說,既然如此惜墨,最省墨的辦法就是不寫——寫了又惜什麼墨,豈不是扭捏作態,文人酸氣?和這種人不必「對話」,那是自找閒氣生,莫怨別人。行文的事情,該詳的詳,可略的略,有話便長,無話便短。可略不略,無話強長——廢話贅字連篇累牘,那叫湊字數,騙稿酬,無聊的「不惜墨」——那「墨」還不如廢水,能想到「金」的貴重嗎?

    雪芹之惜墨處,今不暇多舉,比如一個端午佳節,他只用了八個字:「蒲艾簪門,虎符系臂(或作背)」,後文又只補了一句「爭粽子」,再無俗筆費詞,已是神完氣足,境界全出——什麼「描寫」呀,「刻畫」呀,「塑造」呀,等等之類,俱不見其蹤影。兩種態度,兩種功夫。

    那麼,雪芹的「不惜」之例有嗎?舉一個看看。對,就舉一個。這例就是璜大奶奶來找尤氏,替金寡婦爭理吐氣。誰知,尤氏的一席話竟把她來時的怒氣都嚇到爪哇國去了!

    尤氏的這一番言詞,傾訴,如果不打動了璜大奶奶,只憑「聲勢」,就能發生如彼的效果嗎?可知,那段話十分重要,非同小事一段——我這兒不能作「文抄公」,請翻開原書重讀一遍,你看那支筆得費多少墨?在這兒為何就不「惜墨如金」了?

    尤氏的滿懷焦愁煩慮,在言詞上全部表現出來了——不是用什麼「形容詞」、「敘事學」等等來「說明」的。尤氏與可卿,什麼關係?說是婆媳,真像母女之情。這份感情,全從字句中流出。

    評者都說,《紅樓》的一大特色是人物對話的生動,如聞其人——聞聲即知其人。這都很是。但這似乎讓人覺得「對話」所佔字數最多,各人的「發言」也很詞繁而話多,方能取得這樣的藝術感受。我卻要說:「對話」占的份量並不像所想的那麼多,每個人的話也絕不噦噦嗦嗦,長篇大論。

    事實上,話語較多的只有「良宵花解語」那一回書。就連以「話多」出名的史湘雲,她說的話也照樣是十分簡練而乾脆利落的——如此,方是「話」的神氣和精彩。鳳姐是口齒最厲害的了,然而她與李紈「鬥口」,也不過只那麼一二「回合」便止,都很簡淨——而有力有味。

    我以為,惜墨如金不只是敘事、寫景、狀人的要點,在對話上尤其重要。不明此理者,作小說寫對話就要「開講」、「宣教」似的洋洋萬言起來,無怪乎看書的打瞌睡了。還有「伏線」,也十分惜墨,所謂「一語度下」,便轉筆接上別的,那「度」之中寓有「伏」義在。

    為文者不知惜墨,不是反對「吝嗇」、主張「大方」的事情,是不懂藝術,尤其不懂中國藝術審美——繪畫極重傳神,反對「謹毛」(劃畫細微外貌),就是反對藝術的「繁瑣主義」。

    非「墨」之如金,字、句、意、理……莫不如金也。禪家教示弟子,常常只一句話。是惜「話」如「金」了?甚者連話也無,只一個手勢,甚至大喝一聲,或當頭便棒。為何如此?他們大師以為「話」(文字語言)都是「障」——讓你把追求的真實目標給「隔」斷開了,永難得之,遂以假相為真……寫小說的不是禪家教徒弟,又何苦如此「吝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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