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3章 捌 活虎生龍旖旎文 (1)
    人情世事學問文章

    寶玉「神遊」幻境,是在東府,因午睏而要小憩,遂到尤氏上房。一進門,見正面高懸一聯,文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一見此等言詞,立即叫道:「出去,出去!」(流行本多增字作「快出去」,反不如兩個字更有力量)——因此這才又到了秦可卿臥室之中。

    讀者看書,大抵以為寶玉這人對「世事人情」是厭惡至極——更不喜歡什麼文章學問了。所以這孩子實在不成材,曹雪芹賞識他傳寫他,也是「不肖子孫」的大榜樣無疑。

    ——是這麼回事嗎?

    讀古人書,須識其筆法文情,對雪芹這位文曲巨星,更須如此。我在中學時,同學罵笨者常是叫他「死腦筋」——連一個小彎兒也不會拐。而欲解雪芹這種品級的文筆心路,卻必須打破「死」字而解其「靈」字。

    靈即活——生即動。文藝評論家把「生動」用得已失掉了「生」命,成了套語——那更談不到「靈」方能「活」了。

    雪芹的這支筆,擅長的卻正是「靈活」二字。

    他真不懂人情世事嗎?《紅樓夢》的奧秘與魅力,正在於他真正地「洞明」了世事,「練達」了人情。否則的話,他是一句也寫不出那樣的書文來的。雪芹借寫寶玉而自評,兩首「不堪設想」的《西江月》中云:「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與東府聯文正相呼應。這真是雪芹「小時候的營生」吧?他長大了,一入世途,方知離開人情世事,就什麼也沒有了!他是個上智、夙慧、至靈之人,於是逢源於左右,觸類而旁通——這就「洞明」了一切,也方才「練達」出一部異筆奇文來。然在「死腦筋」看來,他只不過是個真正可笑的愚昧紈挎不肖子弟罷了,有甚值得大談特讚的?嗟嗟。事情莫與「死腦筋」爭辯,可惜了唇舌精神。

    看《紅樓》,還是把自己估量得「實事求是」些才好,不宜總是自覺了不起,有資格「佔山為王」,那太不妥當。

    活虎生龍旖旎文

    看這題目,是說什麼?是清代人詠歎雪芹的詩句。說的是那生花妙筆,靈活之極,生動之至一一正像古人讚稱王右軍的書法用筆是「龍跳虎臥」,有些相似相通之處。

    「活」是中華藝術的最大特色,最根本的原則。「勿參死句」、「詩有活法」……這類教示,由來遠矣,但真能使那支筆「活」起來的文人墨客,包括盛名震耳的大作家,卻並不是很多一一比方說,寫「死」文章的人,卻被視為「規範」的「典型」,連一絲生氣也無了。

    講《紅樓》的藝術,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還是個大禁區.那時的「批評邏輯」是一講文學藝術方面的事,就是「不突出政治」,就是「白專道路」,「資產階級」的嚴重「問題」。自1981年濟南開會,我斗膽提議講講藝術特點,獲得與會者的贊同。那回,我講的重點是「多角度」和「多筆一用」——連帶「一筆多用」。聆者頗為動容,以為「新鮮」。

    「多」之義,我以如何「介紹」榮國府這一巨大目標為例:冷子興之口「演說」,黛玉目中之初見,劉姥姥之來到大門、後門是何景象,看見鳳姐其人其室是何等境界;周瑞家的送宮花所走的「路線」是怎麼樣穿行這座大宅的各院落和長幼分居之佈置的……然後,這榮國府的裡裡外外,躍然紙上矣——而通體是「故事」,是「情節」,無一「描寫」的死筆混入。

    這已然是一大創造。魯迅先生說雪芹打破了歷來小說的寫法,在這一點上也完全可得印證。

    但揭明此義之後,還應看看有否沿襲舊體的痕跡殘存?我以為還是有的,尤其開頭幾回,大約以頭九回為主,那時雪芹還想循照一般小說的體制來「適應」讀者。最明顯的就是:標題詩,敘述時插一小韻文,如寫鳳姐在寧府看到的秋景,一段小四六句(模仿《西遊記》的作法),又如寶玉初見警幻的那段「小賦」,形容她如何之美(有些模仿曹子建的《洛神賦》)。這些,全是有意識地在「作」文章,最是明顯不過。可是一過這個階段,可就大大不同了!

    從開寫可卿喪殯、元春省親兩樁大事寫起,直到以下各篇,再也不見那些殘痕了,完完全全地進入「寫」的境界——以神運筆了,迥異於「作」一一以意堆句的「死」模式。

    這是一大關鈕,重要無比。

    從那以後,「生龍活虎」,不要說「死」筆,連一絲「滯相」亦無,中華的文境,堪稱一新耳目,而那用筆之活,也是冠古絕今,「活生生地」。《紅樓》的「神髓」在此。

    在藝術風格方面,又當如何品評呢?想起魯迅,他於1924年到西安去講中國小說史的變遷,講到《紅樓》時,點出了「那文筆的旖旎」!好一個文筆旖旎,「旖旎」這兩個字,佔盡了風流,說到了肯綮。

    什麼叫旖旎?

    如查古籍,漢人司馬遷、楊雄等幾家名作中都用過「旖旎」一詞,觀其註解,則日「旌旗從風貌」、「雲貌」、「盛貌」。用今言言之,本義是旌旗、飄帶、枝葉、雲魂等物,被柔和之風吹得委婉、搖動、飄拂、舒捲……變換不定的形容,因而是一種光色、紛綸、形態多方的審美境界,富有多彩而活變的特色。後世則常見「風光旖旎」之語,大抵是指陽春美景的光彩婀娜一一這種中華漢語特有的連綿、雙字形容詞,西方語文絕無相應的「對」詞,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者也。

    那麼,文筆的美,就也有了「旖旎」這一境界。

    魯迅先生把這兩個字給予了《紅樓夢》,真非等閒之事,吾輩後生,宜深思而細品。先生那話是總括,總括是無法「舉例」的。碰巧,我忽想起書文寫到省親既畢,寶玉隨眾姊妹一起搬人大觀園,「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寥了」——這幾句話,正好就是「旖旎」的註腳了。

    魯迅大師的感受如是,善哉,善哉。

    詩日:

    旖旎如何譯外文,光風轉蕙美紛紛。

    雲旗舒捲花搖影,巨眼驚才服雪芹。

    「解」的什麼「味」

    甲申歲之中和節(二月初一)應河北電視台之約,在京西「五棵松」拍一個讀書節目(主題是拙著《紅樓奪目紅》)。主持的女士周曉麗問的第一個「考題」就是:您自號「解味道人」,您認為《紅樓夢》到底是什麼「味」?

    拍節目,有些經驗了,但能這樣提問的還真是頭一遭遇見。我覺此問意味深長,當時匆匆「即興」口講,總難周備,不免丟三落四,措語荒疏;如今想用筆記一記,就會較為齊全一些。

    我的回答是:「解味」之說,當然來自人人皆已熟讀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首開卷的小詩偈。如若「簡化」地對待,那就可以作如是答語——

    那味,第二句已然點醒了,就是辛酸和悲感。

    這樣答,實在不能算錯——只是卻沒有答出一個質疑:倘是如此簡單明瞭,那又何以還慨歎「誰解」呢?可知,僅僅那麼看事,並未說到要害上。

    在此,就必須提醒諸公:莫忘了上句的「荒唐」二字,方能再進一層領會。

    「荒唐」?難道它比「辛酸」還重要不成?

    是的,一點不差。

    如若不信,請再倒回來重讀這幾句: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或作按)則深有趣味。

    請看:「荒唐」是最先出現於全書正文的第一個「形容詞」,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了。

    ——真的嗎?

    若真正就是字面意義,實在荒唐,那又有多大的「味」?又何須什麼還待「細諳」呢?

    莫忽略了那上面的「雖近」二字,方是慧心讀書人。

    「近」者何?白話就是「好像是」、「有些類似」的表意,而同時即含有「實則不然」的語義也。

    懂了「似荒唐而實不荒唐」的這個重要的作者自注,便可望往深裡「細」諳、玩素——這便得出「味」來,也就是可謂「解味」了。

    雪芹下字、措語,前後呼應,於是小小開篇處,即可嘗「味」一臠了。

    至此,可以說一句:必須懂得滿紙荒唐,是貌似,是外相;共內涵卻是痛淚盈把!——這種滋味太不一般,太複雜,太難講——也太難「解」:荒唐是開玩笑,說謊話,而辛酸痛淚卻是沉痛悲感無比的、難以自制的血淚交流:這兩者怎麼又會是「矛盾統一」的呢?

    ——對了,說了半日,這才剛剛抓住了核心:以荒唐文字,寫辛酸悲痛,這樣不尋常、無以為喻的作書心境,方是實際上的此書之味。

    友人曾打比方:雪芹作書,好似眼含痛淚而向你表示「微笑」、「有趣」、「開心」、「好玩」……

    你說,這苦也不苦?!

    恰好,嘉、道間詩家潘德輿,在敘及讀《石頭記》後的感受是「其人蓋有奇苦至爵」,難以宣抒,故作此書也。對極了!那苦並非一般的苦,是奇苦!

    這奇苦,才是《紅樓》—書的真味道。

    這不太易解,故此雪芹又補二句云:世人不能解此奇苦之味,轉而以我為「癡」!然則,是我癡乎?還是「都雲」的那些人「癡」呢?!

    這就答完「試卷」的一半。

    為何又說是一半?因為那個「癡」,又另有雙關妙義,說來話長,姑且暫告小歇,容後再續。

    詩曰:

    荒唐是盾淚為矛,笑臉悲懷竟互交。

    道是癡人常說夢,誰知此味最難調。

    誰解「癡」中「味」

    芹書開卷後,略作緒引,即題一偈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多本俱同,唯現存俄羅斯聖彼得堡古抄本(《在蘇本》)末句獨作「誰解癡中味」。友人研紅家梁歸智教授注意我拈舉此點,特存賞會,意為「癡中味」意蘊更加深厚,別無第二人理睬,作出評議。

    今按:《甲戌本》此偈一出,脂硯即於眉上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實系「癸未」,誤書)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常)哭芹,淚亦殆盡。……甲午(乾隆三十九年)八日(似為「月」字抄誤,或解為重陽節之前夕)。

    從這段重要批語中體味,竊以為《在蘇本》之「誰解癡中味」符合芹筆本旨。何以言此?蓋,如果是「其中味」,那是指書中一切人物事跡、百般情景經歷,而偈語應是說:「我作此,獨知內幕真情,而他人難解」;如此,這是「理所當然」,愚者亦不必再廢詞說了,如何脂硯卻偏偏又說「能解者」方能流淚成書?豈非「不通」?豈非「廢話」?所以,我每讀至此,恍悟脂硯實是說明:只有雪芹一個,方是真懂得這「癡」(真情至極)的況味——而怎麼「解」也不會是再指他懂不懂書中的情節故事、人物內幕、背景等等。

    因為,曉悉種種「素材」、「本事」而作書,不難,也不必非雪芹不可;而能解「癡」味而為之「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的,卻只有芹之一人而已。如此讀脂硯文字,方不辜負其苦懷悲緒。所以,此批的行文,以「淚」為之「文氣」貫串首尾,書中有淚,作者有淚,批者有淚……是故,「石頭」一「記」,乃癡書,亦淚書也。

    這也就是「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最好最切的註腳,可謂「一絲不走」,何等精恰!然而有人卻將此批割裂開,說,壬午除夕是紀年,此批只有那「一句話」!又有人說,雪芹早就寫不下去了,他生活的晚期並沒有續寫,云云。那麼,「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話,豈不又是「不通」之至?芹至癸未除夕,淚盡而逝之際,書尚恨未成——此敦誠輓詩「鄴下才人應有恨」之恨事也。「此恨絲絲無絕期」,如何說他後來停筆不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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