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個有九個人,又認定非指黛玉不可了。燭之淚,花之嗔,是寶玉自己此際夜境,與黛玉牽不上。寶玉春夜不眠,為此人而傷心落淚——「紅燭自憐無好計,替人垂淚到天明」。正合古句,何其巧也。寶玉平生為誰灑淚最多?書無明文,但不像是為了黛玉——此時此境,花在一旁,也未入眠,默默(一本作「點點」,非)無言,而「嗔」寶玉——怪他何必如此多愁善感,淚眼婆娑,應當「光風霽月」起來,
「英豪闊大」起來……
我忽然心上悶悶:這不還是最像湘雲嗎?
——我這麼一講,恐怕就把很多人「嚇壞」了!說這種見解真是太胡鬧了。請稍安勿躁。我並沒有說湘雲真地跑到了秦氏繡房中去與寶玉「相會」了——這叫糟蹋《紅樓夢》。我是說,寶玉這個異常早慧早熟的孩子,此時初次進入一個舊時富家少婦的臥室,室中一切陳設和所用妝奩等等物事,都散發出一種他處未有的異樣香而艷的氣氛味力,這會使一個青春期開始萌動的男孩突然誘發出對異性的特殊感覺,及至入夢,遂又誘發出他平時對某個或一個以上的女孩的喜愛和羨慕之情,由意識深底層升發成為迷離的夢境,與那女孩有所接近接觸。而當此時,他私下最愛的女孩就「神仙化」地成為夢中形象。而又在同時,男孩經常受到的教訓是「男女有別」,是「三歲不同席,五歲不同食」,而假如略微涉及「女」字之事,彷彿就是一種過錯,一種歉然和惶惑的心境,又誘發出父祖的「成材上進」的督教和箴規訓誡……這一潛意識化為夢境,就是寫成了寧榮二公之「靈」囑托警幻「引導」寶玉的一段奇談異景——這本來是不會有的,就是雪芹這個絕特的奇才所創造的「滿紙荒唐言」了。
在今日用「性心理」學的「科學」言詞來講,這「夢」原不過是雪芹大膽而又奇妙地憶寫他幼時對心中最喜愛的幾個女孩的嚮往、憧憬、牽掛——即詩詞戲文中的所謂「相思」之意,是暗示他與「絳珠」同日同時「降臨」幻境相會的深切情感之發生與日益濃化強烈起來。
所以,「絳珠」並非什麼黛玉林妹妹,是史大表妹。只有她堪當「兼美」之才貌超絕。此之謂「神遊」,此之謂「幻境」,是小孩子的精神活動的「小說表現」或「演義」。我沒有什麼「糟蹋」的意思,也不承認這是我的胡思亂想。
詩曰:
難解疑題幾度春,如今依舊半含渾。
海棠兼美終誰似,想像春寒夢裡人。
「絳珠」之謎
「絳珠」指誰?萬人皆言是黛玉,早不成「謎」,如何又寫出這個標題?莫非倣傚報紙,不時可見這「謎」那「謎」來吸引讀者?如何也落此俗套?
答日:報端的那些,很多本不夠個謎,無非故意用之罷了。所以我寫文從不喜落此俗套。這回卻實在覺得夠得上一個謎字。
所謂什麼「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那一套,只是高鶚之輩的鬼把戲,害得人們入了牢籠,再不生疑。其實在雪芹筆下,從來也沒這麼說過,不可亂道。雪芹在開卷寫的那株草名,只在第五回幻境中,眾仙子口中復現過一次:警幻原說今日今時有「絳珠妹子的生魂」來臨,卻來了個寶玉……哪兒也沒有「即指黛玉」
的文詞為證。再到後文,方又出現「兼美」一名,而寫明白所「兼」者乃釵、黛二人——這兒也不會「夾入」一個「絳珠生魂」。人們的「先人為主」的錯覺,全是由於上了高鶚的大當。
那麼,從根本看看「絳珠」是怎麼回事吧。多年前我就指出:此二字的來歷出自雪芹祖父曹楝亭的一句詩:「瑛盤托出絳宮珠」。這是詠櫻桃的名字。原來,此典出自《酉陽雜俎》,說漢武帝宮中,五月進櫻桃薦新之時,是用瑛盤盛著,瑛乃紅色之玉,故果與盤一時成為同色之美談。
然則,大觀園中群芳各有所喻,是誰曾有櫻桃之比呢?請注意:只有湘雲一人,別無二個。
證據鑿鑿,不同穿鑿附會——她在牙牌令中的牌副兒是「櫻桃九熟」,三張牌共九點,全副滿紅!
(詳見《紅樓奪目紅》第112頁)這可就妙極了——謎底也就出來了。
重溫一下開卷原文,則寫的是在「西方靈河岸上」,又在「三生石畔」,有此名之「仙草」一株,云云。因將枯萎,幸得「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方延其命,云云。這兒,「瑛」字證實了「絳珠」實隱櫻桃之形色也。
可是又有奇文:生在「靈河」之岸,那土不濕潤,還會枯萎,而「神瑛」來救,也不理睬「靈河」之水,卻非用「甘露」不可!這都是什麼道理?難道真像有人「批」雪芹,說他「不通」?
還有眾「謎」:「西方」是哪兒?是真指佛國「極樂世界」嗎?那兒怎麼生不得一株草?似乎大為可疑。如按中華「五行」之說而察之,這「西方」應指「秋」季,可是,櫻盛於春夏,故至秋將萎——是這個意思嗎?不敢硬定。
由於絳珠草本指櫻桃這點一經確立,這就使人絕無「辦法」讓它「轉歸」在黛玉身上——連「茶煙」(瀟湘館對聯上句:「寶鼎茶閒煙尚綠。」)都「綠透」了的地方,哪兒又有個「絳」的影子呢?不錯,老太太也嫌那館太綠了,特意將「霞影紗」找出來給她換上,可是「霞影」只是「枕霞舊友」的倩影,終不合。而且後來「茜紗」公子是怡紅院的事情,再也沒有文字痕跡照應說明林姑娘的窗子是紅紗了,「紅香綠玉」、「眙紅快綠」到底無法改變紅屬湘、綠屬黛(「蕉棠兩植」是誰也無權刪改那四字原文的)。這個「公式」是鐵定的。
——既然如此,我方開始大生疑心,以為:絳珠草本指湘雲,與黛玉無關。
再說「三生」。如照有些研者所說,三生正指前生為草,轉世為女之「此身雖異性常存」,但我以為更重要的並不是這一層,而是「夫妻之分」的喻詞。
如若不信,請看開卷賈雨村一詩:「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是指與嬌杏的意外之緣,與什麼前生、今世無涉。再如《戚序本>中那首七律「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之句,分明也是結為姻緣之意。而黛玉恰恰並沒有這個「三生」之幸,有幸的還是湘雲——「因麒麟」是也。
有人會問,那「還淚」之說又如何交待?書中不是盡寫黛玉每日每夜「自淚自干」的嗎:湘雲何嘗哭來?
問得真好。我只能答說:脂硯的批不是清清楚楚寫了嗎?「余亦知還淚之意,但不能說得出。」又云:「……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常)哭芹,淚亦殆盡。」這種痛語,不是正好說明:脂硯即湘雲,她說「此書是哭成的」,雪芹也是「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到底誰「還淚」?還的又是「誰」的淚呢?
並未徹悟
寶玉有一回忽對「禪機」發生了興趣。他作了一首偈,說到末後,道是「……無可為證,是立足境」,自己很得意。及黛玉見了,卻提筆續道:「——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玉方知自己「差得遠」,如她比自己早已「徹悟」得多了,從此不敢談禪。
讀者到此,也都佩服黛玉,才情靈慧,人所難比,得「崇拜」了。
真是這樣嗎?
其實,對禪家來說,黛玉也遠未徹悟。因為,她還是局限在一個「乾淨」的念頭上,而不知那還是「拖泥帶水」,並未「了」得佛意。
這樣說,有道理嗎?
請你溫習一下《心經》吧,那兒說的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是因為,世俗的對事物的「分別」之見.對立的兩「方」,在佛義看來,都是「邊見」,是不成立的。而黛玉還在那裡頌揚一個「乾淨」,以此為無上之境,仍然落於世俗眼光和心理之圈內,何嘗有「悟」在?
還有一個寶姑娘,人讚學識過人,她也引出了一段禪家故事:當日五祖要尋可傳的弟子,讓他們作偈,看誰徹悟。一個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另一個卻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大讚,便將衣缽傳給了這個弟子一一即是禪家禮拜的六祖。寶玉聽了,也深歎寶釵所知的,自己尚且不知,又何必再學佛參禪。
那麼,六祖真悟了嗎?照我看來,也是還欠一層:既言「本來無一物」了,卻只認定了「心」、「身」的不成立,而忘了還有一個「塵埃」,它本來也在「無一物」之中,那又有什麼「染」不「染」的問題。但他卻還是「承認」有塵可染,只不過無「處」可「染」而已。
承認了有塵可染,也同樣是犯了尋求一個「立足境」的淺見。
六祖應該說的是「……本來無一物,無染亦無埃。」這樣方合《心經》的「不垢不淨」之義。
詩日:
一釵一黛警癡人,不曉林薛識未真。
只把俗言駁寶玉,看官盲目拜釵顰。
話說水月庵
水月庵,在老北京可以尋到多個,記得平郡王府附近就有一個。《紅樓夢》寫的則是「北門外」的一座。
水月庵所供何神?顧名思義,本是觀音菩薩的專門香火地,因為觀音有多種變相,如「柳枝觀音」,「魚籃觀音」,「童子觀音」……而「水月觀音」是其一相——昆曲《思凡》中小尼就唱「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是也。
那麼,為何雪芹筆下的水月庵,進門卻見的是洛神呢?
一場大風波,一段奇文章,都「焦聚」在這小小的庵廟上,不可不講,不可不賞。
雪芹文筆才思之奇變,水月庵一章可稱一絕——堪與「平兒理妝」、「紫鵑試玉」、「鴛鴦剪髮」並列而居首。
這段文章的源頭在盛夏午間,寶玉來到王夫人屋中,與金釧兩句戲語,惱怒了假寐的夫人,打了金釧,金釧含羞帶憤,「情烈」而死——寶玉還在「悶葫蘆」裡,他的小小之異母弟已在誣陷他,告他「強姦母婢」了!
因此,寶玉的「不肖」「不孝」,使賈政(剛剛聽見此子已在王爺府惹出了事故,弄不好會家破人亡)又急又氣,又怕又慌,恨自己生此「逆子」,為家族招惹大禍,對不起父祖。故此才怒不擇言,說出了駭倒眾人的「弒父弒君」的不可出口的忌諱之言!
此時,賈政的五內如焚,心情可謂複雜已達極點——可是,多年來不為評論家給予一絲體諒同情,卻被說成是「封建勢力」迫害「叛逆者」的殊死「鬥爭」——奇怪,人們感覺的是賈政之「狠」,而絲毫也不覺得賈政之壞之毒!
寶玉此後方知金釧自盡,投井溺死。他怎麼一個心情?書裡一字也不提。
寶玉早已忘了吧?——讀者在「蓮葉羹」一回過去,把事情也就「丟在腦後」了。
——可是,雪芹並沒「忘」掉。
那日,給鳳姐祝壽,府中開宴,熱鬧非常,人人也都看在她的面上,前來盡禮圍湊。誰也不會缺席失禮——給她「面子上不好看的」——卻只有和她素來感情最好的寶兄弟,破了格,犯了過,誰也想不到。
那日一清早,寶玉渾身素服,一言不發。獨自來到後角門,已然預囑的茗煙,牽馬伺候。
寶玉登上馬,一彎腰(兩腳踩鐙略向馬腹加力,馬便放足而馳。此姿勢極得神態),那馬轉了兩個彎子,便出了北門。
這北門,老北京之德勝門也,在北面城牆的西門。出此門,是西北郊,昔時皆是村野之地。
主僕二人,飛馬奔到了一處,正好是「水月」之庵。入庵先見者,即是「洛神」。
寶玉見塑像好極了——卻又不讚其美,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何也?何也?這兒還夾上寶玉「批」曹子建的「謊話」,奇極,妙極。
——這就是「不了情」(回目),也是「無恨情」(回尾聯)。
偷偷出城,偷偷趕回。女眷們正看戲——偏偏演的是「王十朋《祭江》」。大傢伙兒看得落淚,獨黛玉諷刺:這王十朋不通得很!……哪兒祭不得,非得跑到江邊?
寶玉裝聽不見,仍舊一語不發。
多大的曲折,多大的筆力!
這才是「小說」,這才是藝術。
「水月」一庵透出了多麼奇異的真情與真藝。
從第三十二回「情烈」起,算到第四十三回「不了情」,已是相隔十一回了。讀者忘了,作者沒忘,把作者看得太「一般」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