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1章 柒 怡紅唱曲為何人 (2)
    「娃」呢?下此字於此處,也奇。

    原來,「娃」是吳地美女之專用詞。比如古代美女,各地用字稱呼各不相同:燕姬、秦娥、越女、吳娃,不得混用。所以,吳王的「館(專名詞)娃宮」,即是一證。而詞家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為絕唱。再有,老杜的名句:「越女紅裙濕,燕(yān)姬翠黛愁」,又是良證。

    由「香娃」可以確知:湘雲是生於蘇州的女兒。

    讀《紅樓》,不可忽略的現象:凡回目中一出現有涉湘雲的事證,定然就是引領起一個新局面、新階段的關目標誌。例如,第三十一回金麒麟,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第七十回柳絮詞,以至第四十九回的脂粉香娃,莫不如是。然則,只有湘雲才是後半部的主角,與寶玉為對者,這個佈局大章法,還不清楚嗎?

    詩曰:

    脂粉英豪憶館娃,香雲冉冉海棠花。

    崇光泛彩堪稱艷,名士風流敢自誇。

    怡紅唱曲為何人

    第二十八回宴會上,寶玉唱曲,書中罕見奇文。因為,吟詩作賦,題匾制聯,倒不足為奇,唱曲的事,卻比那些罕逢了。

    且聽寶玉所唱何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噘不下玉粒金樽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更是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住的綠水悠悠。

    詞曲異常,優美風流,纏綿旖旎一一這說的是誰?再不然,他為之「代言」的那個謎是書中哪一個?

    料想十有八九,立刻斷言:這是唱黛玉,或是黛玉的代言。當然,理由是不乏的,如:滴淚不盡,不就是「還淚」之說嗎?眉頭不展,不就是「顰顰」嗎?睡不穩紗窗風雨,不就是《秋窗風雨夕》嗎?捱不明的更漏,不就是書中寫明黛玉每夜只睡一刻嗎?……

    說的都有理。

    但是,也有「對不上口徑」的。黛玉愛哭是實,並非「血淚」之說。血淚是作者「字字看來皆是血」,以及「滴淚為墨,研血成字……」,還有《芙蓉誄》中「楓露」與「鮫綃」皆用血淚為喻。

    紗窗不指黛玉。寶玉才是茜紗公子,《秋夜即事》詩又日「浸絳紗」。《春夜》詩又日「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默默花愁為我嗔……」可見,這都不限在黛玉身上。雙眉不展,對鏡常顰,也不一定即黛玉一人。如南宋史達祖作詞思念其離別之人,巧極了,此女亦名湘雲,詞人說:「高樓念遠,料應秦鏡,常照眉顰。」即是一個極好的例證。安知雪芹不是暗用此典?

    其實,真正的問題不在這些,更在「相思」這個曲子的主題。相思,遠別而懷念不已,所謂「一種相思,兩地閒愁」是也(李易安詞)。若是黛玉,她在沁芳橋東,寶玉即在橋西,一溪之隔,每日隨時見面一一怎麼叫「相思血淚」?全不對景也。

    春柳春花,與黛玉無關一一她是「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與柳相關的,只有湘雲——又是海棠,又是柳絮。新愁舊愁,正是敦誠贈雪芹的詩「新愁舊恨知多少」。黛玉哪兒又有「舊愁」可指?

    青山綠水,相思不盡,而又喻相隔之遠也。書中所寫,寶玉與湘雲是日後失散,各自流離.牽腸掛肚之兩方也,並無第二個。更須注意:那重會之地名為「錦香院」,那為寶玉琵琶伴唱的則名叫「雲兒」。

    香、湘北音不分,大觀園中「香」皆與「湘」相聯,我已舉過多次。至於「雲」之明見,更饒有妙義了。我以為寶玉唱的不是別人,就是湘雲一一預「演」將來的情景往事。蓋上一回(第二十七回)方寫了餞花、葬花、撲蝶,以及小紅之惹相思,故此回即緊接湘雲,而又全用暗筆幻文,令人不覺耳。

    詩曰:

    錦香院內事離奇,名曰雲兒事可思。

    紅豆相思曾遠別,金樽消息落江涯。

    回目也值得研賞

    拙著《石頭記鑒真》中已將諸本回目的異同都列示明白。這裡邊也有很多耐人尋味的問題,不容置之於不論之列。今略舉二三,以窺豹彩。

    先說一個《在蘇本》—潘重規先生稱之為《列藏本》者是也。我覺《列藏》之名不太好懂,改稱為《在蘇本》,因為李一氓先生讓我訪察此本時還是蘇聯所藏的中國文物,故用「蘇」字(如今我們的《石頭記會真》仍沿用了這個名稱)。記得那是受李老一氓之委命,於1984年的嚴冬遠赴蘇聯,於冰天雪地中為芹書而不計一切得失之慮、世態之奇,完成了這個光榮的使命。

    《在蘇本》的價值甚高。有人將它貶為晚出的次要本,我看是失眼了。這個本子乍看是與《戚序本》等列的本子,實則不然。第一,它保存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可補《甲戌本》之缺而未備的重要文字。第二,它的分回顯較《戚序》等本為早,如第十九回雖然分出,但尚無回目;第七十九、八十回尚為相連的原始形態。第三,它的回目既有獨與《甲戌本》一致處,又有微微潤色、勝於《甲戌》之特點。這些都表示:他的時代早於《戚序》—系,比《甲戌》稍稍晚了些許。世無第二本可與倫比。

    先舉一個「一字之差」的例子。只差了一個字,也值得說上一篇話嗎?不錯,正是如此。我舉第十五回。這回目人人熟悉,就是「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這有什麼可講的?可講的就是考究的本子上句卻作「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這有什麼不同?不同就在這「鳳」字從第三字位上移到第二字位。這樣,「鳳」和「鯨」兩個生物名稱就對仗工整得多了——而且「姐」和「卿」也都是稱謂之詞,真可說是銖錙相敵,在「天平」上不分軒輊了。

    我們中華漢字,就專門考究這種「細節」,是文學藝術上審美的幾千年高智慧大傳統。粗心人對此沒有感受,領會不到其間的差別何在,又有何必要,甚至嘲諷為「咬文嚼字」的習氣。「鳳姐」入回目,唯此一例。可知這幾個本子是經過潤色的精本。《在蘇本》正是如此。

    再舉一個「麻煩」例,即第八回回目最為多變。這回,人們熟知的回目大約都是「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這真是高等詩人所斥的「死句」。只有笨人拙筆,才會這麼「死」,這麼乏味。(此乃程高本之文詞也,《夢覺本》同之,蓋出一源。)

    當我們看看眾多鈔本時,立即發現為這回擬寫回目卻是大費了周折一一其情況大致如下:

    第一種是兩句皆以寶玉為「本位」而標目,但文詞不雅,缺乏韻味,即《戚序本》一系的本子作「攔酒興李奶母討厭,擲茶杯賈公子生嗔」。

    另一類則與此相反,文詞雅致,而將薛,林作為上下句的「本位」,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此為《己卯》、《庚辰》、《楊藏》諸本之所同者也。

    不想還有一類,與此又大不同。如《甲戌》、《在蘇》、《舒序》等本則基本同而略有小異者,其文云:「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此《甲》文也。《蘇》、《舒》「小恙」作「小宴」,「大醉」作「逞醉」,只二字之差異,而神理即不盡同。細細玩索,深覺有味。

    家兄祜昌作《石頭記會真》,取《甲戌》,而列《蘇》、《舒》於次要排序。今覺《蘇》、《舒》、如此接近《甲戌》,尤堪矚目。因為,《在蘇本》獨與《甲戌本》同(合)的例子不止一處,但此例卻值得多說幾句。

    《戚序本》那種回目,並不在文詞俚俗,是在對內容體會不夠,乏韻少味。《甲戌》、《在蘇》這樣改擬了,上下句的內在關聯涵蘊就豐富而微妙得多了,也不只是「典雅」的表面問題。比如:「小宴」比「小恙」又勝一籌,因為「小恙」只以寶釵為「本位」,而「小宴」卻綰合了被招待的是寶玉。其次,「小宴」明用《長生殿》中劇目名,而「逞醉」摔杯則暗喻《虎囊彈》的《山門》——正即寶釵後來口念《寄生草》給寶玉聽的那「醉打」的故事,雙關巧諧,奇妙不可言!然後,還有一個「梨」白與「芸」絳的工致對仗,「梨」又諧「離」,仍與《山門》暗相關合一一請看這是多少層的文心匠意!

    粗講既畢,問題又出來了:哪種回目是早先的,哪種是後改的?從情理講,顯然是先俚後雅,無倒置之理。但《戚序》—系之本整齊完全,《在蘇》則尚存「合回」(如第十七、十八)與「殘尾」(如燈謎等)在早的顯證,這又彼此矛盾牴觸,不好解釋。

    也許,《戚序》所據底本較早,而後經多次潤包修整,本身是個「早」與「晚」的復合體,所以才有那些現象?

    這問題難以一言武斷,留待高明從容細究吧。

    一大疑題

    多年來每讀《紅樓夢》,總有一個難題不解。不解也有不止一層的意思:不能解,不好解,不敢解——解了怕遭「圍剿」,至少也怕犯了錯解的罪過,良心上過不去。

    但明明有疑、久秘於懷,也非誠於學術的態度。如今拿定主意:講上一講,未嘗不可;講錯了,認錯、更正,就是了。

    這個疑題共包六點——

    一、警幻接待寶玉,受了眾仙姑的抱怨——原說今日今時「絳珠妹妹的生魂」要到,怎麼卻引來一個小廝?

    二、警幻對此不答,不予解說,卻轉說起「寧榮二公的英靈」來訴家運與子孫的事了!這都是怎麼了?堪稱奇怪。

    三、警幻款寶玉以酒食歌舞之後,乃授以「雲雨」之事,而所「授」的女子乳名「兼美」——兼釵、黛之雙絕合而為一。

    四、寶玉入「夢」前,先見的是室內的一幅「海棠春睡圖」(按:此題向指楊貴妃的故事),而海棠又與湘雲形影不分。又是奇極怪極。

    五、還有「秦太虛」的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此又何義?深愧不曉。

    六、還有一大串貴妃、紅娘、壽昌公主等等人、物的異樣文字,久為人猜測,尚不在我今日此文所提諸點之內,暫置,以免打攪。

    只說上列之六點,其文情之迷離撲朔,恍惚神奇,可以說是全書中第一「詭秘」之比,實無第二處可以並比。據我所聞,猜測者有兩說:一云「兼美」即指可卿自己;—雲是指「海棠」湘雲。

    我覺得:「絳珠生魂」一般解為黛玉,那麼「兼美」中已包含了她,不應偏重偏復。同理海棠若指楊妃——又借指寶釵,也成了偏重偏復。然則,真正兼美的只應以湘雲為最合。

    這樣一來,不是太唐突湘雲了嗎?我原不忍如此冒昧,但左思右想,除此一解外,怎麼也再難尋索謎底了。我於另文說過:「絳珠」原指櫻桃,是湘雲所得的牙牌副「櫻桃九熟」的象徵,與黛玉無涉。那麼,「絳珠生魂」云云應指湘雲,也與「海棠」合符。難道說,「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那「私情」是指這場春夢不成?

    但仍有難題,比如:聯之下句十分符合湘雲醉臥一段情事,但那是四月孟夏,時近端陽了,哪兒又來的「嫩寒」、「春冷」?又說不通了。

    不必諱言,神遊幻境一回書,原是暗寫寶玉的早慧早熟,早有了對異性的神秘感覺感受。那時所見到和接近的女孩子,丫鬟不算,最居先的還是釵、黛、湘,而湘才是在釵、黛入府之前自幼就與寶玉在一起長大的童伴。在比較參互之下,寶玉心目中評定的,大約是湘雲能兼二人之美,這一點對得上。然而我卻又無法找尋那個「鎖夢」的「寒」與「冷」。也就是說,我的猜想尋索,仍然不能自圓其說。

    寶玉《四時即事》詩,寫春,有二聯云:「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默默花愁為我嗔」。我早先也只泛泛讀過。今日想來,那卻是一種嫩寒春冷之境——而那「夢中人」,分明是詩的主題主眼,可此「人」又是實指哪個呢?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