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0章 柒 怡紅唱曲為何人 (1)
    夢雲

    記得東坡詞有句:「冉冉夢雲驚斷」。夢與雲的關係很微妙,有點兒「神秘」。近日覺得有一新意:《紅樓夢》可稱為「雲之夢」。

    「雲夢」也是古大澤之名。其來尚矣。雲夢之澤,位居楚境,亦所謂「楚雲飛」了。哥兒寶玉一入「太虛幻境」,即聞歌聲,有仙子唱道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然則,一部書開宗明義,就是「雲之夢」與「花之飛」相對相依,若分若合。兩大主題或「主線」,昭然耀然,豈能錯會。

    「雲」,一個符號,一個「密碼」。

    讀《紅》者,對「花」及其變詞代稱,如「芳」如「艷」等等都能領會,而獨不知「雲」之重要,與之相埒,甚且過之。

    「雲」,也有變詞代稱,即「霞」、「雯」——也許還可以包括「煙霞」、「煙雲」的煙字。

    書中有哪些「雲」?

    有棹雲,有挑雲,有割雲,有扇雲,有倚雲,又有彩雲,好雲。有落霞,枕霞,有煙霞,有彩霞。有晴雯,有檀雲。

    書中隨口一舉,就可見這比「花」的份量重得多多了。這豈容視而不睹,置而弗論?

    《菊花詩》裡有「和雲伴月不分明」;《戚本》題詩又有「雲自飄飄月自晴」之句。

    近年出現的署名雪芹所書聯(制為瓷字嵌木匾聯),又有「八千里路雲和月」之遺跡。

    黛、湘中秋夜聯句云:「秋湍瀉石髓,風蕖聚雲根。」雲,常與「香」字伴隨。如「好雲香護采芹人」;如「離塵香割紫雲來」。

    香雲,諧音湘雲。

    最重要而又最不受人注意的是:寶玉的小廝中有挑雲、伴鶴二名。鶴是湘雲的另一象徵,即「苔鎖石紋容睡鶴」,「松影一庭唯見鶴」的那只仙禽,茲不多及。至於挑雲,那就必須聯繫寶玉乞紅梅詩的一聯,道是:「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這一「伏筆」。這兒也用了那個十分特別的「挑」字。也就是說:一個扁擔挑兩頭的,實際是一頭為紅雪,一頭是紫雲。

    紅「雪」是誰?這「雪」不是薛姑娘寶釵,而是前部書只出場一次的茜雪——她因寶玉醉摔茶盅,而被攆,未人大觀園。茜雪和湘(香)雲,應是後來在歷劫之後重遇於妙玉的某處尼庵裡,由此綰合了三人的情緣。

    至於「棹雲」尤妙——早見於探春的創意開詩社的那封短札裡。但因研者不懂是暗用李賀詩「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雲」,而誤以為是「雪夜訪戴」之典,擅改為「棹雪」了。殊不知海棠開社,湘雲是「題主」,坐「船」而來的,正是她之後至也。

    但是這些妙筆,有人始終思議不及,明明白白的跡象,硬不「承認」,也就「各隨尊便」了吧。

    一一不肯承認的,請講解一下:什麼叫做「挑雲」?看能說服天下愛《紅》者否?

    所以說,「雲」在紅樓,內涵豐富,意味深長,遠勝於「花」。只有懂了「雲」,方能解「夢」一一夢之雲,雲之夢,是謂「夢雲」。

    天上人間

    通觀太虛幻境十二釵「曲文」,或者言詞簡約,或者詠歎悲涼……俱少實跡細節,如釵黛,如妙玉,如可卿……為例最顯。獨有湘雲的那一支《樂中悲》,最為特殊,詳而實,細而備,幾乎像一篇生平小傳,內容、層次,般般俱在:

    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雄(或作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你看,這支曲文何等細緻,而文情層次又如彼其不同凡響,迥邁同儔。這兒,有兩處要害,不妨叫做「關鍵詞」,一是才貌「仙郎」,一是「塵寰」消長。就是說,湘雲所配,是位天上仙才,並非人間男子。

    正因如此,她才獲得了一個「地久天長」的永恆姻緣,總不分離。但是,她與那位仙郎的永恆之緣是天上的福分,而在人間的風塵中卻又是時消時長,有樂有悲。因為人世的生命和經歷是有限的,有終的。她們只能「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告一段落。在這裡,是要心傷悲痛的。

    這是「樂中悲」的本義。但是與此同時,還伴有一個「悲中樂」。那就是「地久天長」!

    這不明顯矛盾了嗎?

    不是矛盾。是人間、天上的兩個不同層級,不同境界。如有置疑拙解者,請君一思:「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雙星是天上?抑或人間?人間哪有什麼雙星?所以宋詞人早已說了:牛、女只每秋七夕一會,卻永無止期,「勝卻人間無數」,正此義也。

    誰配稱「仙郎」?

    除卻寶玉,全書中鬚眉男子也沒有半個配稱「仙」字的。不少人相信湘雲後嫁衛若蘭之說,我卻不明白:哪兒有一段書文足以表示衛若蘭帶有什麼「仙」的來歷和氣質呢?也是青埂峰下又一塊媧煉所遺嗎?恐怕說不通。

    要重溫薛姨媽的牙牌令,四句云:

    左邊一個大長五,梅花朵朵風前舞。

    右邊一個大五長,十月梅花嶺上香。

    當中二五是雜七,織女牛郎會七夕。

    湊成二郎游五嶽,世人不及神仙樂。

    兩相對看,種種韻句的暗示,可謂明白,所謂牛郎、二郎,皆神仙界中人物,俱是雙關「寶二爺」這位「二郎」與牛郎,「二郎」離家游岳,伏寶玉棄釵為僧;而牛郎守義,終期與織女再會——前者是「金玉姻緣」的假格局,後者才是真格局,金指金麒麟,並非金鎖也。

    所以「世人不及神仙樂」,不是一般修仙得道的俗義,是說塵寰界的情緣總不如天上的一層境界的永永無絕。

    在這兒,要善會其文,不可以詞害義,「天上」是精神世界的高層次的一個喻詞,與「迷信思想」無涉。(《紅樓夢》是寫「人」,而非寫「神」的,但「塵寰」就有俗世紅塵的貶義,與本來可愛的人間是意味不同的詞語了。

    詩日:

    天上人間本不分,塵寰污穢已失真。

    雙星也是人間事,牛郎何必也稱神。

    試才·展才·吐氣

    曹雪芹讓寶玉在嚴父面前得到了一個意外的展才的機會,大大地吐了一口悶氣一一令我讀者拊掌稱快!

    賈政早從塾裡老師那兒探知寶玉雖「不喜讀書(按指八股文章)」卻才情過人;賈政自己早先也是個「詩酒放縱」之人,只是如今是要在眾人(清客,家裡人等)面前顯一顯心中十分得意的兒子,但在八旗世家,最講「教子」,其嚴無比,做父親的怒上來,把訓子當「審賊」那麼幹!今日之人如何理解這種歷史實際,卻把賈政「屈打成招」成為一個「封建勢力壓迫叛逆」的「反面角色」。其實他心裡太喜歡這個兒子了。

    閒話休提,且說那天,真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園子修造得是太美了,賈政一看,首先就指明這種中華文化上的獨特表現,必待是個詩情畫意的天人合一、才藝濟美的大創作才行,他的話,極是內行而中肯——

    這匾聯對聯倒是一件難事……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一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縱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

    這寥寥數語,要言不繁,卻是中華藝術的一篇大理論,大題目。

    由此,這才引出了「試才題對額」一回妙文。那文情語味,正側滃襯,千姿百態——將景、人,物、我,才、俗,心、儀……諸般表裡、複雜倚伏,一支筆寫盡了森羅萬象。

    看看賈二老爺,寶玉公子,清客相公,身份地位各異,詩文造詣全殊,心理語味也全不相同,然而這些人畢竟都夠個「文化人」,他們都既有「理論」,又有「實踐」——必須先拿出品鑒、評議來,講出一個可以自圓其說、有理人情的說法來,然後再在「理論的基礎上」獻出自己的文詞一一也要等待眾議公評。

    應該老實承認:儘管高下、雅俗、主賓、虛實、真偽(偽指應酬俗套)等高低層次之分,只要真實、有「表現」,都是一種極值得繼承的「文藝民主」的中華好傳統。輕易「批判」,是缺乏自己民族文化知識的錯亂言行。

    其次,且看看寶玉的「理論」,他屬於哪個「流派」,什麼主義?這回的「試」,讓他「展」出了許多驚人的「孩子話」。

    第一個「總論」是什麼?是「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還沒聽完下文,勇於「糾正」的道貌岸然者就著急了:你瞧,真糟!原來是個守舊派,復古主義者!甘願為時代而拋棄的歷史渣滓,沒有任何價值!但寶玉說明了「理論」之後,以實踐「印證」自己的主張了,這時他為翠嶂後第一處橋亭題名時,卻拈出了一個「沁芳」之奇制。

    此名正是他在「否定」了清客的「翼然」和父親的「瀉玉」而公然自舉不謙的新詞。請問一下:「翼然」、「瀉玉」,俱從歐公《醉翁亭記》而來,豈不正是「述舊」、「刻古」?而他的「沁芳」來自何文何句?又豈不正是「編新」、「雕今」?一言未盡,先就自反己議,這又如何理解?雪芹在此,難道無意「疏失」,還是有意「賣個破綻」?

    難題就在白紙黑字那裡擺著。迴避嗎?裝看不見一一還是架子大,這種「小節」不值一論?其實,答案不在「書外」,其接下去的文章,已然揭示明白,原無遺斑和私秘。寶玉說的是,所謂「舊」「古」,是中華民族文藝審美的大原則,大傳統,不可違逆——異文化的「新」是損害乃至破壞此大原則大傳統的假「今」偽「新」。而同時,這種大審美精魂又是依賴華文漢字這個「奇物」寄托、體現而相得益彰。如果沒有這種高級修養造詣,那「古」雖好,無奈粗、陋、腐、迂,似古而敗古,「古」得令人「難受」了。不是那麼樣的「古」和「舊」。

    至於從「瀉玉」一下子翻出「沁芳」,眾人哄然叫妙!何也?試問這到底算新算舊,是古是今?只具「高智」還不是這裡頭的事,須要情、靈、才三者煥發出一種「全新的刻古」「述舊」來。

    在這一方面,雪芹同樣是荒唐言裡的辛酸淚。這位「鄴下才人」一生遭俗人貶抑排擠,把真才實學的他誣為不肖之子孫、「不學」之紈褲。所以潘德輿獨能領受他的「奇爵至苦」,終生抱恨。他不是「學而優則仕」,祿蠹假清高,所以他的「士不遇」不同於什麼窮通的牢騷,而深悲於無可「對話」之人——只有敏、誠和脂硯等「知我者,二三子」而已。

    悲夫!

    詩日:

    刻古終然勝似今,荒唐言是大悲音。

    時人只道真不肖,頑固江河何處尋?

    「士不遇」者想做官,要他媚俗最為難。

    試才筆墨原遊戲,誰作中華美學看?

    脂粉香娃義可思

    雪芹著書,脂硯評文,二人均不多將湘雲名字寫入回目,這是有意而存謙乎?隱避乎?抑或兼而有之?

    例如,菊花詩一回,明明是湘雲的東道主人,詩也是獨佔鰲頭,重要之至,卻偏將「魁奪菊花詩」讓與了林黛玉,即可證我言非虛。黛玉在這回書中,僅一配角而已,何嘗具有要義與驚人之句。通觀回目,只有「柳絮詞」一回,方不能不明點湘雲之名。也就觀其稀罕而珍重了。

    另一回以湘雲為主角的是吃鹿肉。可是回目中也不再出湘雲的正名,卻出來一個——「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這是全部書目中的第一處奇文特筆!此八個字出於雪芹手定。

    誰配稱為脂粉香娃?從正釵十二,直到眾副釵排次多至九十六名,當得起「脂粉」二字尚不難選,而能膺「香娃」二字者,則只有一個湘雲,絕無第二。

    我說過多次了,在《紅樓》中,「香」字是「湘」的諧音雙關字,大觀園中女兒,人人都用脂粉,而湘雲卻獨擅此名,何也?

    「粉光脂艷」,這種會使脂粉而達於高級境界的化妝藝術,榮府中內眷有皇家規格的傳統承受,而尤以怡紅院中更為超邁群芳。連跟隨鳳姐、天天打發她梳頭的平兒,難說她不善於敷粉施脂了吧?可是她因受屈而到怡紅院中去「理妝」那一回,方服了寶玉房中所使的脂粉之考究異乎尋常了!

    寶玉目中心中,卻又單許湘雲是個脂粉英豪!是則湘雲之容光艷彩,可想而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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