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8章 陸 香詞艷曲動芳心 (3)
    柳絮詞是「散」的更進一層的逼近之筆,疑心它原應是「八九」的結尾一回,即第七十二回。「九九」之中,即中秋聯句、抄檢大觀園、晴雯屈死——筆墨愈來愈緊張悲慼了。所以,讀誄祭雯之後,再加一倍放筆痛寫群芳散盡,一絲也容不得什麼「楔入」或什麼「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如偽續的「四美釣遊魚」的忍心害理的胡說了。

    第七十八回以後,稿又佚去。今之第七十九、八十兩回,如同「八九」那回一樣,也是另手草草補空,強湊「八十」回整數的臨時求急之方——然而「九九」這一「單元」的原來佈局章法是怎樣的,因此也就很難推考而復其舊序。

    要想研究雪芹的「敘事學」,務宜先辨真相,庶幾可望得其實際而不致離題太遠,反亂耳目。

    詩曰:

    廿回不見有湘雲,忽報人來語若聞。

    此法從來誰道過,古今中外歎奇文。

    敘事如何楔補丁?五美桃花柳絮輕。

    不信江郎才氣盡,掩書還為玉傷情。

    三春何「事業」

    《紅樓》書到第七十回了,突然由湘雲興起,又創出柳絮填詞一個新格局。是點綴時令、敷演篇幅的閒文雅趣嗎?這時已不再是那種筆墨了,用意應該深刻重要了。

    這回詞社參作者計有湘、黛、釵、琴、探、寶六人,頗不冷落。其中探、寶妹兄二人合成了一首,在全書中尤為特例,耐人尋味。自愧讀《紅樓》也算經歷了五六十年了,對這五首詞,最感不易理會的就是薛寶琴的《西江月》,也曾反覆思繹,終難說個清楚。

    近來,承友人劉心武的啟示,加上重新考索康熙太子胤這一史跡公案,參互鉤稽,恍然有悟,解開了多年的困惑。

    還得重錄原詞——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此詞,開頭就揭出了一個「皇家級」的奧秘。而且,「漢」與「隋」,是兩方的事:一方「零星」衰落了,一方正在「點綴」得熱鬧。此指誰耶?

    「三春事業」,夫事業者,與「春」何涉?春光明媚、萬紫千紅——如何叫「事業」?

    只這一個「詞語」,就大有文章了。

    經營了「三春」(三年)的事業,終於化為烏有,付與東風吹散了。一覺醒來,惆然只見自身臥於梅下,夢中美人,已渺然無際。(此用《龍城記》趙師雄典故。楝亭詩中亦曾用之。)

    這番「事業」一旦失敗,於是引生了又一場大悲劇:榮府群芳,家亡人散。

    這正所謂「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櫳」,她們都散落於不可知之地,不可問之境。就中,柳絮詞主倡人湘雲抱恨最重——她是書中的「離人」,與寶玉分離得最久、最慘、最牽掛,最不捨——為了萬分之一的可能的重會再逢,忍辱偷生,未忍一死。

    薛小妹,也是湘雲的又一個「代言人」。

    這「事業」,就是書中不能明寫、只可暗表的乾隆四年舉發的胤長子弘皙謀策推翻乾隆的「大逆案」。弘皙已立了「政府」,「雙懸日月照乾坤」了,而不幸失敗。這失敗,又將雪芹曹家陷入了滅頂的漩渦。

    湘雲似乎被徵選入弘皙「宮」中的秀女,南安老太妃與她的一場談話有線可循。湘雲的牙牌令:「日邊紅杏倚雲栽」,「御園卻被鳥銜出」,皆與曾入其「宮」相關。其後弘皙事敗,又輾轉得人救助,「銜」出了「漢苑」禁地。

    詩曰:

    索隱原來隱自存,蛛絲馬跡有源根。

    考文證史殊途徑,名目迷人立戶門。

    索隱專家附會多,翻將已斧自傷柯。

    不諳真史誤旁羅,笑煞村中老姥呵。

    一詩兩截

    一首律詩,八句四聯,大章法確有一個普通的規律,即起、承、轉,合。「轉」,總是落在第三聯五六兩句法上,正是後半的開頭。如此,豈不就是都成「兩截」了?又何必再視為新奇?

    我意不然:因為「轉」似分開了,其實只是一個從另一面說的手法而已,「轉」後歸「合」,合即雖曰尾部而還顧首端——是即「歸一」,並非真「兩截」之義也。

    本篇所舉之例,則與那不同,卻是真正的「兩截」之作。

    我舉的就是《甲戌本》卷首一首七律,其詩云: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種詩風,已是「老嫗都解」,豈煩絮絮。如今只說,前半四句是個「夢」「幻」之話頭;首出「浮生」,在第四句書方出「夢」字,即暗承李白的「浮生若夢」之意也。四句合一,只是個「夢幻心情」,「色空觀念」而已,別無其他可言。

    ——忽然,下面卻出來了「啼痕重」、「抱恨長」!

    試問:「啼」者何以淚重?癡者何心恨長?啼哭因悲深而淚多,癡者因恨長而難息。又悲又恨,正與「千般同幻渺」翻了一個過兒。

    即此可見,上半截全是「反」話——也聽慣了「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一類的「悟」言,無奈說是說,是「口頭禪」;心裡卻挽轉不過來,依然淚重恨長。

    不僅如此,還要「勾勒」一筆:怎麼一個悲法恨法?——字字是血!十年不悔!

    這就明白了。後半才是「正身」,前半是個「反跌」罷了。

    是以,似「兩截」又實「一體」也。

    這首七律,是給書中正文的楔子裡的那首「偈」作出註腳——

    「滿紙荒唐言」,即七律之「後半」也。清清楚楚,絲絲入扣。

    「都雲作者癡」,可知「情癡」抱恨的人,即是作者。

    「誰解其中味」,能解者即是脂硯,是女流。

    ——即此又確鑿可證。

    還有良證嗎?

    《甲戌本》正文剛出「還淚」之說,脂硯即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余嘗哭芹,淚亦待盡……」這是什麼話?不就是講解「誰解其中味」嗎?

    「還淚」二字方出,她就批示:「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平兒之言「八下裡水落石出了」,誠哉斯言。妙極之!

    三兩詩對應

    上一篇《一詩兩截》,揭櫫幾層妙諦。如今再續此篇相與發明輝映,以見「一芹一脂」配合的靈心慧性,曉示後人。

    這第二首七律見於《庚辰本》之第二十一回前——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這詩也不難懂,但講起來要多費話了。

    先說當中兩聯,是與《甲戌本》那首的「兩截」次序倒了前後。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首詩的中間兩聯,說的就是《甲戌本》上那首七律的「兩感」內容,可是次序正好顛倒了一下。「是幻是真空歷遍」,就是「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茜紗公子即以賈寶玉喻指作者雪芹;而「脂硯先生」之又即那位淚重的「紅袖」女子——此女愛著紅裳,故《紅樓》總寫她是「憑欄垂絳袖」,「紅袖樓頭夜倚欄」:這無第二位,總是專喻湘雲之「紅香」是也。

    順便一說:「紅袖」對「情癡」,名為「借對」,因「情」內有「青」,故與「紅」對。今此聯又以「茜」與之為對,而此情癡(茜紗公子)又正喻指作者:君不見第二回即大書「情癡情種」之義,而第五回又大書「開闢鴻,誰為情種」乎!

    勾連回互,妙諦無窮,人猶不語,則奈他何哉?「情不情兮奈我何」,是脂硯仿項羽的話:「虞兮虞兮奈若(你)何」之句法,「情不情」乃玉兄之評語也,故脂硯說:玉兄玉兄,你講情講得那麼微妙,但不知你將如何為我下一個評語呢?——如何「處置」我的品格身份?

    此詩即出脂硯之手,借一個「先生」字眼,蒙蔽世俗也,與「叟」略同耳。

    重讀海棠詩

    第三十七回探春萌意、創建詩社,適逢賈芸送到海棠,遂以海棠名社。但此棠已非暮春的紅妝絳袖,卻是秋容縞袂。探、釵、寶、黛,各作了一首,然後湘雲次日趕到,補作了二首。論者以為每人詠棠,皆寓自己的情境。這種見解對不對?竊謂還可重新討究。

    即以探春領頭開篇的詞意來看,借花寫人,亦無自況之筆: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豈是探春的寫照?結句「多情伴我詠黃昏」,是寫他(她)而非寫己甚明。再如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明是譏嘲刻薄別人,豈有如此「自寓」之理?餘可類推,不必備舉。

    那麼,這六首七律,究應如何解讀領會呢?

    拙見以為:六首詩名以海棠為題,實皆詠歎湘雲一人,湘雲才是海棠社的「主題」。如此說,或有質疑,未必同意。何以解疑?關鍵只在寶玉那首詩,最是先要讀懂。其詩云: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遠笛送黃昏。

    這首詩,就是字面詠海棠,句裡詠湘雲。但欲證此義,還須與香菱的第三次詠月之句合看——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試看兩詩,字字呼,句句應,一絲不走。影,冰之形也;魄,玉之魂。砧,兩處相同;笛,雙吟一致。曉風之愁何謂?即「雞唱五更殘」,寶、湘二人先後遭難,被迫分離,時在「曉風殘月」之境況中。宿雨,又即菊花詩中「昨夜不期經雨活」之關聯語也,謂湘雲在苦難中幸獲絕處更生。「獨倚畫欄」,正即「紅袖樓頭夜倚欄」,尚有何疑!?至結篇一句,「清砧遠笛送黃昏」,則是嗟歎千里之外,遙念離人,驚秋砧而懷故舊;無以排遣,長笛抒念——而此笛聲遠為水上漁者所聞,因而牽動了寶、湘船上重逢的傳奇悲喜劇——無一句是泛詞虛設也。

    於此,又會有問者:既然是詠湘雲,怎麼頸聯卻先出來「太真」「西子」二喻呢?豈非「文不對題」了?殊不知,這正是烘雲托月、實賓虛主之手法。出浴楊妃,其影也;捧心西子,其神也。此正以釵、黛二人旁襯湘雲,亦即正是「兼美」一義的點睛之筆了。如果拘看了那兩句,以為是寫釵詠黛,那麼下面的倚欄砧笛,就無一字貼切了。

    這個關鍵若已明白,則「胭脂洗出」等句,唯有湘雲足以當之,一通百通,無復滯礙。此外也只有黛玉的「偷來梨蕊」、「借得梅花」是取笑、譏誚湘雲的語調,更無別解可言了。

    讀懂了寶玉的詩,則探、釵、黛三人的詩亦即可解。綜合其要害之句意,計有以下令人震動的「隱」跡可尋——

    第一,湘雲落難之後,為保自己的節操,不為邪惡所辱,曾將衣服密縫,不可解卸,證據是「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黛)。其次「莫謂縞仙能羽化」(探),也半露此情。

    第二,她以節操的純潔作為答報寶玉的真誠信誓,所以屢有「花因喜潔難尋偶」(湘)、「玉是精神難比潔」(探)、「欲償白帝憑清潔」(釵)等句反覆詠歎。而「縫縞袂」正是為保身的手段。

    第三,她是死裡逃生——死而復甦的倖存者。「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釵),明寫湘雲在難中拒施脂粉,欲圖自盡,而幸被救活:「招魂」(釵)、「羽化」(探)二處語義最顯。

    第四,此可與菊花詩之「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寶)合看,語義尤為顯明。是以,此處又云「苔翠盈鋪雨後盆」(探)、「宿雨還添淚一痕」(寶)。兩詩呼應,皆非泛設閒文。

    第五,湘雲在難中是被幽囚在一樓閣裡,故有「獨倚畫欄如有意」(寶),「倦倚西風夜已昏」(黛)之句。

    然後,再看湘雲自詠的二首,那就更為意趣隱耀、處處照應的妙筆了。「自是孀娥偏耐冷,非關倩女亦離魂」——曾一度死去,「離魂」與「招魂」相對應也。「耐冷」與「喜潔」詞異而義通也。

    此外仍有二義可言:詩中屢有「默默」、「嬌羞」、「不語」等句意,應是湘雲於災難中不屈之表現,即拒絕交談,不出一語。與自縫縞袂為相應,堅毅自全,可欽可重。

    至「蘅芷階通薜蘿門」之所指,分明是自言聚首大觀園時寄居蘅蕪苑,而日後播遷,竟至於郊西重會——即敦氏詩「薜蘿門巷足煙霞」之雪芹山村隱處也。

    紅院無聯卻有聯

    寶玉展才,為大觀園題聯四副。令人感到有些奇異的是這四副聯中只有三副是屬於「四大處」的,即有鳳來儀(瀟湘館)、浣葛山莊(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蕪苑),而怡紅快綠名列「四大處」之內卻獨不曾題聯。這是何故?雪芹處處有其筆法用意而常人不易窺破,亦不肯深思求解,遂成「疑案」。

    也許有人認為:怡紅院日後即成為寶玉的住處,自己不能給自己作聯之故也。這話也有道理——因為當時題聯是為了給元妃看,要「應制」「頌聖」,這也無法雙關自寓。

    確乎這是一個難題,不易破解。但我又想,難解之點,還不止此。試一開列,請君細想——

    一、「四大處」第一處最重要,匾曰「有鳳來儀」,明指妃嬪之臨幸無疑,可是聯語卻偏偏與匾與妃無關,兩句話專扣「竹」之綠與涼,借茶、棋而托襯——都是消閒的泛常詞義(並不「應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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