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7章 陸 香詞艷曲動芳心 (2)
    寶玉先就看見她生得十分「水秀」。然後書文又特筆交待她聰明伶俐,慇勤承奉寶玉。寶玉這時氣未全平,卻又忍不住要問這個「水秀」不凡的女兒,叫什麼名字。答言: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給改了蕙香。

    寶玉聽說是襲人的主意,就機借巧,說出了挖苦的雋語:什麼蘭香蕙氣的,正經是「晦氣」罷了!哪一個配這些香,沒的辱沒了好名好姓的!

    此時,襲、麝等在外間聽了,抿嘴暗笑——寶玉問:你姊妹幾個?蕙答四個。又問:你行(hang)第幾?蕙答第四。這才讓寶玉賭氣定出了一個「四兒」。

    由此看來,第一就是她和湘雲是「同步」出場之人。然後,再到第二十六、二十七兩回,又有了她的重要文字。

    小紅也是第一次因為「巧遇」服侍了寶玉,而受到了大丫鬟晴雯等的猜忌排擠,正自滿腔幽怨,懨懨若病,就來了佳蕙共話衷腸,發洩牢騷,鳴其不平,而小紅「千里搭長棚」,不久就要離散的預言,打動了佳蕙,為之傷感。這佳蕙當即是寶玉賭氣之下說了一個「四兒」的粗陋無趣的名字,以後又為之改換的「雅名」。看來,她與小紅投契,另有一番識見志趣。及至從第二十六回過後,便是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一回書文的公案了——所以寶釵聽見亭內私語的也還就是小紅與她無疑。

    可見,這個生得「水秀」伶俐的佳蕙或四兒,是個「心裡不老實」的多情之女,難怪後來說出了她與寶玉同生日、當有夫妻之分的驚人之語!

    只因這句話,她便觸怒了王夫人(小丫頭等人當笑談,卻傳入其耳),在「抄檢」之威勢下,逐出了園子。

    依我「探佚」,她日後得到了小紅、賈芸的照顧,及至榮府敗落、寶玉遭難,她與小紅、茜雪等被擠被逐之三四個不忘舊情的丫鬟,合力救助了寶玉。

    尤其重要者:她與寶、湘的重會,更有特殊關係。

    以上的思路,最近由白斯木小友告訴我一段信息而得到了新的啟示——小友說,他的一位網友贊成「寶湘重會」才是芹書原本的真結局,而「芸香」即「湘雲」的諧音倒讀,「蕙香」又是「相會」的諧音倒讀。加上同生日當為夫妻的話,正預示了寶、湘二人的真正結局。

    這項意見很是新奇珍貴。可以追憶:當寶玉生日、群芳祝壽那一天,正是單單由湘雲口中說出了平兒、寶琴、岫煙「四個人(當然包括寶玉)對拜一日才罷」的奇語——而這豈不又與「四」字相應?

    在我看來,「四兒」之說並非真是她在姊妹四個中居末(行四),這又是雪芹的「筆端狡獪」:是說她乃是怡紅院中小丫頭被逐的第四名了,而在她之後還有一個柳丫頭,名字正叫「五兒」。

    柳五兒雖未真進怡紅院,但已被寶玉接受了,只等病好就進來——所以王夫人的逐令言辭中果然包括了她。

    四兒日後始終與小紅未斷來往。在八十回後佚稿中還有十分重要的情節,動人的場面。

    甲申二月初十寫訖

    姥姥是作家

    姥姥是一流作家。百般文藝,來自民間。

    姥姥第一次進府,是為了過冬的難日子將要來臨,滿懷心事,求見了少奶奶熙鳳。求告之際,心頭面上都含慚帶愧,「哪裡還說得上話來」,不但開口表意大難,也不留神說了幾句粗鄙欠雅的話,為周瑞家的「提出批評」。可是到她二進榮國府,情形可就不同了。

    她此來不再是前時艱難的窘狀了,收成不壞,日子好了些,是來答謝感戴之情的,「精神狀態」全然各異了,偏偏又投了老太太的緣——極愛聽她講些鄉村裡的言辭故典,以為向來難得一聆,別饒情趣——於是姥姥滿腔的才華,這回方得一展於高貴人家之前。

    姥姥在此,雖還不能用筆墨和「電腦」,單憑一份錦心繡口,給府裡人等講出了許多「故事」。

    這就是姥姥的創作,也就是一位民間作家的真正「體驗生活」的佳作。

    然而今日我們有幸得讀的卻只是她給寶玉講的那一篇精彩文章。

    流行本留下的回目是「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如果你太「老實」,就會信了這話,以為姥姥確是為了討好寶二爺,就在那裡「編造」一氣,講了那位若玉小姐的故事。

    若玉——不同版本或作「茗玉」,我想,鄉莊裡姑娘取名不會這麼選字,姥姥本人也不會讀它,還是「若」字為對。這個村姑娘,在姥姥口中那麼一講,可就美極了!寶玉只見過一個二丫頭,那是為秦可卿送葬時的事了,風格與此迥異。姥姥口中的這位村姑,不是「亂頭粗服」之美,而是梳妝考究了,是那地方的靈秀人物。她聰明美麗,卻不幸夭折,讓人痛惜傷情。

    姥姥是為了討老太太的歡心,如何卻偏偏講這不吉祥的故事?即此可知,並非出於「編造」,有過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這就叫素材嘛。姥姥能「創作」,創作不等於一切虛構,在我們古國傳統上,「故事」二字本就是「過去有過的實事」之義,至於要講得精彩動聽,令人神往,這才需要「演義」——如今有個「藝術加工」的名目,殊不知這層道理我們祖輩早就懂得很透,是「不在話下」的文學普通現象。

    老太太聽了這段故事,是一種心情反應。寶玉聽了,則又另有不同的感受和思量。

    說寶玉是情癡,由這段故事作了確證。但這癡情癡意又不同於「瘋瘋傻傻」,他自有自己的哲理和「信仰」。他說:「這種人規矩是不死的!」

    讀雪芹的書,總要細心體會他內心的思維感悟,得出自己的理念,與世俗「常規」不同。

    那句話,說明了什麼問題?怎麼與俗不同?第一,他指明特定的是「這種人」——就是聰明靈秀的好女兒,認為這乃是「老天生人」的精華所在。

    第二,事情有「規矩」。這個詞語,大約相當於今人所說的「定律」。

    第三,他相信:在這種天地誕生之精華靈秀的生命問題來講,那是不存在「死亡」消逝的。這種宇宙之「精氣」所凝結,是永恆的——形跡沒了,精靈長在。那位村姑還在「抽柴」,還在「生活」!

    這是寶玉的「迷信」嗎?寶玉謗僧罵道,反對燒紙(祭亡),連他母親也遭他諷刺,說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雪芹把那受尼姑愚弄,正叫做「余信」——即「愚信」,即今所謂「迷信」是也。然而,寶玉相信花有花神,樹有靈性,如他對海棠預萎的一番理論,即是良證。

    這種道理,不是自相矛盾了,違反科學了嗎?

    此所謂癡人面前說不得「夢」也。

    寶玉命茗煙去尋找那位若玉姑娘的小廟,失敗了——讀者到此,無不捧腹,嘲笑這個「情哥哥」的傻瓜氣。但寶玉並未被茗煙「說服」,仍讓他明兒再去,信心是不改的。

    這是因為,他有信仰:「這種人規矩是不死的。」

    多麼崇高、美好的信仰!

    倘非如此,那他也就不會是曹雪芹意中筆下所選中的主人公了。

    但是,姥姥畢竟也是一位特殊主角,沒有姥姥這樣的作家,也就激發不出他的癡情和信義了。

    詩曰:

    情哥面對老村嫗,旗鼓相當黠與愚。

    試把文心評哲理,人天感慨一長吁。

    姥姥的藝術審美

    姥姥是個藝術家。她沒有受教育培養的機會,比如進「美院」,做專家,她無此分。但她有「藝術眼」,有才華,有體會,有表現能力,又富有幽默感——「風流自賞」也自許,「無入而不自得」,以「隨鄉入鄉」、「遇境安境」為至樂,滿足而不妄想,探求而不邪詐。

    姥姥兩入榮府所得的「印象」與「觀感」,與其說是驚羨富麗豪華,不如說是大開審美眼界——書有明文,斑斑可按;也從她眼裡寫出「勢派」和「品級」,畢竟是審美角度的筆墨佔了主題。

    第一要文佳論便是她對年畫上的園子與身臨其境的大觀園景境的議論。我已有專文講說了一回,今不必重複了。且看其他——

    姥姥第一次見了府裡做的小面果子——即今之所謂「點心」。那面果兒極小,是用極精緻的木模子扣成的,再加上紅色,活像花朵一般。姥姥並不是先想這東西入口是多麼好吃,而是滿口讚賞它的「藝術性」,說:就是我們村裡的手巧的姑娘用剪子鉸,也鉸不出這麼好看的花來!她甚至想到,要討幾個帶回去給她們當「花樣子」。

    在這一方面,鳳姐就比黛玉高明,鳳姐絕不嘲罵姥姥,以至說出一個「母蝗蟲」的刻薄挖苦「形象」的惡語來——無怪乎妙玉就批評黛玉是個「大俗人」。

    姥姥到了探春房裡,注目的不是什麼樣的陳設,卻只讚歎那插得如「林」的筆筒和擺滿大案的十數方寶硯。

    姥姥還不能識辨書法,但能看畫是沒有問題的。她到了惜春屋,聽了老太太的「介紹」,喜得說:這樣小年紀,又這麼能畫畫兒,別是個神仙托生的吧!姥姥的愛藝術,是打心裡發出的喜愛語。

    姥姥在審美課題上,並非一味慕富嫌貧,崇華棄樸。她評論那種烏木三鑲(銀鑲的首、中、尾三段)筷子,就說那種考究的富貴用具遠不如農家使的竹木筷,又輕便又「伏手」,方便合用。

    書中還有一處特筆:開了綴錦閣拿東西,卻特意讓姥姥上去看看。入閣一望,只見桌、椅、花燈、屏風、扇……各式傢俱烏壓壓堆滿了一地。姥姥不禁念了幾聲佛!

    是歎富有?怕非如此簡單。那些物事製作得精美考究,件件是高級藝術精品。姥姥的讚歎,只會用一個「佛」來表現,何其簡捷而虔敬耶!

    姥姥完成的牙牌令(詳見《紅樓奪目紅》中《劉姥姥的牙牌令》一文),是一篇最飽滿、最完整、最精彩的傑作。這四句話,字字切合牌面的形象想像,切合自己的身份地位,沒人教她「音韻學」,她無師自通,合轍押韻,扣題嚴密。這四句,充分顯示了姥姥的口齒鏗鏘,才華洋溢。這兒再次展示了她的藝術審美天才,非同一般假文士,無絲毫酸腐做作氣。

    蘿蔔、蒜、倭瓜,是菜農出身的證明。最有氣勢氣象的,端屬「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句,抵得一篇《阿房宮賦》了。大筆如椽,不能及也。

    她看花,不僅賞美,還在於愛它結果。春華秋實,天地之經,陰陽之理,豈有他哉。姥姥出來收拾全局,得其人矣。

    看來,只說姥姥是作家,不對了。她更是詩人。

    詩曰:

    花兒落了結倭瓜,是大詩人是作家。

    我愛其人與其識,風流坦蕩蘊才華。

    誰來解這「敘事學」

    我常自愧對文學理論知識太貧乏,近世的什麼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敘事學、意識流……統統茫然不曉。在《紅樓夢》這部名著中,時常想到而無力解答的「敘事」筆法問題,一是為什麼史湘雲晚至二十回書文過後才突如其來地出現而前邊略無半字「伏線」或暗示?二是從第六十三回下半起一直到第六十九回,共計長達六七回之多的書文,只集中在寫尤二姐、尤三姐的情節,二人在全書中的地位、份量、重要性、關係性等等方面各如何?別的重要人物哪個佔了這麼多?而且筆法是「一線直下」,毫無曲折頓挫?寫誰曾用此法此筆?

    總想找位高明的專家,啟我柴塞。

    因為還未找到,暫且只能自問自答,於是就將一些想法記下來,以待斧正。

    第一問:古今中外,可有一個十分重要人物角色、前無「介紹」,後不「交待」,莫知誰何,來自誰家,是何親戚,什麼相貌,何等衣妝……?忽然就聽見「史大姑娘來了!」來了之後,也無「筆法」,只見一切如同「熟人」、「舊識」的一般,就「加入」了「書中」,變為「成員」,又說又笑、又吃又住,又詩又文,請問,你在哪本書裡碰到過這樣的「文法」呢?簡直奇極了。

    對於此疑,未遇明教,只得反求諸己。我思索的結果,只有一個:這是雪芹的一種心態的大自由、大真實的表現。湘雲的原型是他最深印於心、刻不能忘的親人,他太熟悉了,以至潛意識中竟以為讀者也如此,早就太熟悉了,你只說一句她來了,就足夠了——人人都明白是「她」來了!除此之外,沒有合乎「文藝原理」、「文法百例」的解釋。

    這個「她」與書中後半部關係特別緊要,所以落後方才出場——重頭戲都排在後面了。

    至於尤氏姐妹的集中六七回書,與全書筆法太不諧調,文氣語言,又時露草率鄙野之跡,殊不類雪芹的本色,令人生疑。我意,從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全缺來看,這幾回恐非出雪芹之手。推其緣由,雪芹對這一大段將已寫成的原稿因故失去,或欲棄而不用,而新稿並未補出;及至脂硯助其抄錄編整之時,必須設法謀求聯綴,始能成書外傳,於是只得將這二姐、三姐草草填補空白。但事出倉卒,終未收拾妥恰,留下了這一美中不足的缺憾。

    這一大段落,按照拙說,每九回為一「單元」,每單元之收尾一回皆落於重要關目,如「二九」省親,「三九」葬花,「四九」夢兆,「五九」風雨夕,「六九」祭宗祠,「七九」壽怡紅——到「八九」這兒就是上述的空、缺、亂、雜的現象出現的所在了,幾乎成為全書的「敗筆」。尤其是六回書文竟與全書中心人物寶玉全無關涉,其筆之敗顯矣!細看: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占花名已是預示此聚一罷即到散場了——「開到荼花事了」。而賈璉與二姐調情之前,書文卻是黛玉悲吟五美,暗喻散後五個不幸者。二姐、三姐故事冗冗瑣瑣,好容易交待完結,立刻就接上了桃花社、柳絮詞——這方歸入詠歎「散場」的大格局,線路甚清。那麼,在此二者中間,那二姐、三姐的事,分明與前後全不銜接,是憑空從中硬行「楔」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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