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6章 陸 香詞艷曲動芳心 (1)
    幻境曲文(上)

    第五回,寶玉夢遊聆曲,這種情節是小說中創體,詞格悲壯蒼涼,筆力沉心振響,向所未有。這是北曲大方家數,而又是自度曲,非沿舊詞牌,一切自創。這並非雪芹有意展才,實是意到筆隨,出口成章,自然流露。但尤其要者是內涵多少「隱去」的大驚大險,政治性事變所加於他家的災難,這些女眷的遭遇經歷,又不知是多麼可駭可愕,可歌可泣。所以,這組曲文是全書的第一關目,更是「探佚」的源頭,如江河之遠溯於崑崙,亦所謂「伏線千里」之心胸氣概也。

    細分起來,這些曲子並非自導自演,單一聲口,而是頗有區別。表面像是警幻「提供」給寶玉而「新填」的,實則與她無多交涉。試看,那《引子》是作者雪芹的自訴「獨白」。以下兩支,也相似,但變形為寶玉的心聲了。這也證明,作者即怡紅,寶玉即芹圃。然後,如元春、探春之曲,則又變為她們的自白,一如戲文中的代言體(代那角色而發聲設語)。這種曲詞的特點是語氣格外親切而沉痛,字字出自肺腑胸臆。

    再看(聽)下去,則又變為「局外人」的旁觀、評議、感歎的文體了。如對湘雲、妙玉是如此;對迎、惜、紈、鳳等也大致類同:既非為「寶玉」自擬或代擬,也異於各角色的獨白自訴——這該是警幻之言了吧?當然,實在是作者筆到此時此處,不自禁地「忘」了這個仙境賓主和歌伎的「立足點」,而自己「出面說話」起來了!

    在這連頭帶尾十四支曲中,有易讀易解的,不煩多話。有幾支是耐人尋索的,也就引發了不同的讀法講法;最重要的就是隱指釵、黛、湘、妙的四人之詞,確是很多歧見,各行其「是」,雖說談不上是什麼爭論,卻也增添了疑難待決的程度。

    《枉凝眉》怎麼講?只先說這三個字的曲牌名,就有點兒猶豫了。有人徑直地把「凝眉」等同於「顰眉」,是愁眉緊「鎖」,是黛玉的「顰顰」的特徵——因此這支曲只能是詠歎寶黛「奇緣」,不得別解,云云。

    是這麼樣的嗎?

    拙見以為,恐怕不然。「凝眉」與「顰眉」不可混為一談。

    「凝眉」是望遠馳思之意態,即一心一意地盼望而「凝想」也,即深深懷念而難忘也。這與「愁眉淚眼」是有畛別的,而黛玉只是「眉尖若蹙」,時常「自淚自干」的,這不叫「凝眉」。

    「問題」的關鍵是那麼解釋的人錯把此一「凝眉」者當成了一個「女流之輩」,而不知領會此曲仍是代擬寶玉的心聲——凝眉的人,是寶玉,是說他刻骨銘心、日夜懷思牽掛。「一個是枉自嗟呀,一個是空勞牽掛」,最是明白無誤。他最忘不掉的是兩個人。

    有人又說:那結尾說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這不是黛玉?還會有第二個?

    我答:你忘了,寶玉對「眼前春色夢中人」是「盈盈燭淚因誰泣」——就是拐個「藝術小彎兒」,寫他自己的淚。只不過,他的淚不願當著人的面前而流(可以參看「平兒理妝」,他哭是獨自的,是要乘著連襲人也不在屋的那一刻而「痛痛地」滴淚的!讀《紅樓》需要一點兒悟性)。

    其實,脂硯不是也早就說知與我們了嗎:「所謂此一書是哭成的!」難道這不是證明?難道只要「哭」就非得是林黛玉不成?

    這支曲,易解的是「枉自嗟呀」,是黛,「空勞牽掛」,是湘——因她後來與寶玉遠別落於難中,故爾時時念之不能去懷。

    又易解的是「水中月」,是黛,證明「冷月寒塘」,中秋月夜她投水而自盡,即「葬花魂」之謂。難解的是「鏡中花」如何與湘雲關聯貼切?

    自然,「鏡花水月」,是早已有之的成語,雪芹可以巧借分用,求其自然現成;但若說「鏡花」之喻毫不貼切所喻之人之事,終為不能愜心而服人。友人劉心武先生主張這曲子是暗指湘、妙二人,與黛無涉。若如此,「水月」應喻觀音相,可切妙姑已入佛門;而「鏡花」以喻湘之解,與我無異——這又增加了我的自信心。

    也許,「機關」是在「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這一聯中?「和雲伴月不分明」,鏡、香可以聯喻,而麝月確曾對鏡(寶玉為之篦頭),因得運用——蓋書中寫及鏡中梳妝的,僅此一例。

    總之,曲文中最不易解的首推這支《枉凝眉》,須得上智大慧來指點了。

    幻境曲文(下)

    曲子《世難容》指的是妙玉,這一點並無難解,難解的是結尾——已經導致了極其不堪的誤解,如今又該如何解釋?

    妙姑是「空谷幽芳」,氣如蘭蕙。她天生的「孤癖」已使人人稱「罕」!好高招妒,過潔致嫌;又罵做官的「肉食者腥膻」,連穿「綾羅」的也貶為「俗艷」——富貴是她最鄙夷而遠避不迭的。正因此故,她就「難容」於「俗世」,勢必處境危機四伏了。

    這一層剛剛說到此處,筆鋒一轉,卻又點到她在青燈古佛前,年華漸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這是作曲填詞的歎恨痛惜,很清楚,這是說她不該出家,應該作為一個少女還原為閨秀,不致虛度了似水流年。

    這似有深意,不是泛泛之常言。

    底下緊接就是「到頭來」了:她在風塵不得意中仍然抗直不屈(即是〔kāngzang〕的本義)——已是與心願相背反了;這樣白玉無瑕的高人,卻好似落入泥淖,與「高潔」(即「心願」)正相違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何等情況?可就實難臆斷而妄言了。

    就我此刻的思路來說,卻有一個藝術「伏線」在此,值得注意:這種手法乃是雪芹的獨創,十分別緻而又「有效」,因為他時常使用此法。這就是,賈府敗落後,群芳散落,墜溷逐流,無有幸者。妙玉作為府中人,也被當作罪家之女分發到城外的一處尼庵去了。

    這座庵,恐怕就是鐵檻寺、饅頭庵。

    書中借邢岫煙之口,交待明白。妙玉為人怪癖,宣稱古今好詩只兩句,即「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按:此南宋大家范石湖之作也。)她因此並自署為「檻外人」;寶玉乞梅詩也說「不求大士瓶中露,唯乞霜娥檻外梅」,均是重要「信息」。她大約是被遣到了鐵檻寺。

    ——出家人進了另一個尼庵,又有何不好?怎麼就是「泥陷」了?講得通嗎?

    不要忘了,鳳姐「弄權」,犯下罪過,就在此寺此庵。此庵庵主老尼,恐非善類——倘若如此,那就是她這好高而過潔之人,偏偏落入了這個不良的壞庵裡。

    十分可能的是,老尼逼她「應酬」香客,出賣色相,以騙錢財,她嚴詞正色,不屈於庵主的種種惡毒手段!

    我想,這樣解那曲文,不敢自言即確,總比有的「紅學專家」的污言穢語要強得多吧。

    詩曰:

    妙姑堪歎更堪傷,塵世難容尚自強。

    檻外曾雲自為地,豈知檻內恨茫茫。

    莫將污穢辱蘭芳,九畹仙葩有異香。

    風塵誰顧惜,朱樓咫尺聚豺狼。

    成窯杯小價驚人,隨手嫌他村媼貧。

    應是禍端從此起,犀玉斗墮風塵。

    曲、細、妙——文心匠意

    我看《紅樓》,不大留心「故事」,所以時常記錯說錯;而對雪芹的文心匠意,卻特別喜歡探尋玩索,覺得他這支生花之筆確非常流所能「望其項背」。清代知音說他是「活虎生龍筆一支」,是有感受的。因為其筆毫無「板氣」,更無「死句」。其靈妙之至,令我傾倒。

    今舉一例,說說小丫頭四兒。

    四兒在全書人物中也佔有不一般的地位,例如只獨她一人四名,絕無僅有。又如她的出場,獨與湘雲同步。這是我早就留心的。但近日有在學的小友傳給我一項新意:有網友解四兒,竟有多層含義——則歎為慧悟,自愧弗如。

    先理一理一人四名的異事:

    小丫頭四兒出場於第二十一回,寶玉問她名字,答雲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給改了叫蕙香——寶玉又命改為四兒。這都清楚,可是還有一個「佳蕙」,也是怡紅院的丫頭。有人以為,這與四兒無關,是另一個人,我覺不然。因為,如佳蕙是另一丫頭,本即同在一房,那襲人如何會偏偏將她改名「蕙香」,特意與「佳蕙」相犯,彼此糾混?情理上不會有這樣的怪事。

    真正的解釋是蕙香之又叫佳蕙,正如焙茗之又叫茗煙,主字不變,陪字小換而已。甚至就是,寶玉改了「四兒」之後,過些時又嫌不雅,遂將「蕙香」改為「佳蕙」,也是可能的——書中不作交待,一如也不交待「茗煙」起自何時、薛蟠為何表字「文龍」了,忽又作「文起」?此皆雪芹創稿時未及「統一」之痕跡也。

    真正令人深覺可異的是什麼?是本名「芸香」,有何不好?為什麼非要改「芸」為「蕙」?多此一番曲折,若無深意,難道不嫌筆墨之嗦?

    丫鬟侍女,自古名「香」,說書唱戲,已成「通例」:「梅香」一名尤其「通用」,如「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一例,就出現於《紅樓》書中。至於《牡丹亭》的《春香鬧學》,更不待言。那麼,這種例子已然變雅言為俗套了,而這是榮府所不用的(見第二回冷、賈二人對話)。再說,寶玉既自題書室為「絳芸」,莫非是他給取的「芸」字?但這又絕不可能,因為寶玉第一次注意到她,方問何名。可知,此名確是「四兒」入怡紅院以前的本名,故帶上了「香」字。

    但襲人為之改名,卻又不是為了避「香」,倒是捨「芸」而取「蕙」。顯然,雪芹文心的奧秘,端的在此無疑了。

    襲人何以要改?大約這實在是與史大姑娘湘雲二字之名太犯諱,叫起來是不禮貌不方便的。我以為我這推斷是有道理的。

    至於襲人又怎麼選上一個「蕙」字?這又大有文章——這「文章」,當然原是雪芹的慧性靈心,借襲人而安排巧妙罷了。

    我曾探尋這一靈慧的蛛絲馬跡——試看:

    當賈政「驗收」大觀園工程、試寶玉題詠之才那一回,有一清客相公給那株海棠題了「崇光泛影」四字。這四字,博得了寶玉的「例外」的讚賞——他對那些人的陳詞濫調都是批駁的,而獨於此題給了「喝彩」,這就不等閒了。這引起了我的思索。

    我首先想到「崇光泛影」四字是從《楚辭》的「光風轉蕙,泛崇蘭些」運化而來的。然後,又立即想到:這個賞詠蘭蕙的古名句,卻被蘇東坡「變化」而化成了海棠的典故,即那首七絕: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微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而這首詩則是雪芹多次運用以象徵湘雲的重要「文字信息」!

    這樣,海棠詩社、題怡紅院五律「紅妝夜未眠」,「壽怡紅開夜宴」一回中湘雲的花名簽「只恐夜深花睡去」……一一如珠貫線,聯成一個美麗的「詩串」。然而,誰也沒料到那個真根源卻是蕙之香,蕙之光。

    這樣,我才開始注意原先「不值一顧」的清客之題蘅蕪苑,就有——

    三徑香風飄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蘭

    又有「蘭風蕙露」的匾詞。我不禁恍然大悟:原來這都與湘雲是緊緊關合,而並非寶釵的事由。

    因此,我又追憶已然寫了的一篇小文,提到了寶玉題蘅蕪苑的對聯:

    吟成蔻才猶艷

    睡足荼夢亦香

    其詞義竟全與寶釵的一切「貼不上邊兒」,卻和湘雲十分關合得鮮亮親切——尤其下句就是「香夢沉酣」的註腳了!

    可以說,寶釵是這個苑的過客,居住不久;以後則成為湘雲與四兒的真正住所。

    ——這兒,有了質疑:四兒不是被王夫人攆出園外了嗎?如何又會住在「苑」中?

    這就是「紅樓探佚學」的一段重要情由了。

    如今且說,四兒是怡紅院的五名被逐丫頭中的最重要的一個,非同一般。後文定有新異文情。這五名是良兒、篆兒、茜雪、芳官、四兒。還有紅玉,雖非被逐,卻是被「擠」離去的,湊成六個人。良、篆屬於偷竊行為,當另論。芳官出了家,也暫不表。剩下的就是茜雪與四兒,而茜雪的事由文字極為簡略,唯有這個四兒格外不同,她有很多明寫的情節,甚至超過了秋紋、碧痕之列。

    讀她的故事,先就令人奇怪——奇怪的是寶玉從來疼憐女孩兒,她卻是在寶玉一肚子沒好氣、罕有的向襲人等賭氣鬧彆扭之中而遭到無辜的「惡語」相待的一個特例。事情如下——

    那時還未住進大觀園,湘雲不在省親熱鬧之中,卻於過後,即第二十一回中,才忽然「出場」:丫鬟回報,「史大姑娘來了!」那時,寶、黛還跟隨老太太,各住一間屋。湘雲來了,當然就與黛玉同席。而寶玉又即在另屋,早晨起來,就可到她們屋中來——不想兩位姑娘還未睡醒……話要簡潔,這就接敘二人如何起床,如何梳洗,寶玉又如何煩湘雲就了她們的洗臉水而不再用香皂,又如何煩湘雲為他打辮子……一派「好看煞人」的新樣文情,為歷來小說所絕未曾有!

    可是這就引起了襲人的極大不快——她見寶玉在這屋已全部梳洗完畢,不再回屋理她,必然就是有了「醋意」吧,因此就與寶玉鬧起「彆扭」來。寶玉這回,也真的生了氣。

    這日,他一天不出屋,把襲、麝諸人統統趕出去(在外間),自己於屋內發悶——這才逼出「續《莊》」一段妙文。但是他到底還得要茶要水,須喚個小丫頭來。

    ——這下子,如此曲曲折折的異樣情文意致,才把「蕙香」引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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