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3章 伍 紅粉朱樓春色闌 (1)
    妙玉是「謎」

    妙玉其人其事,尚未得到「解讀」,姑借「新聞炒作」術語謂之「謎」,亦隨俗之道也。

    妙玉是為某一勢家所逼,因而避難變裝——帶髮修行。她並非看破紅塵,了悟人生式的出了家,嫉世憤俗,倒是有的。她信不信佛?還不能武斷,書裡說她進京是為了尋訪觀音遺跡。這一特筆值得研究,是訪古?還是虔誠供奉慈悲大士?總不敢妄言。

    說起這兒,我還真得向熟悉老北京的專家請教,到底這處遺跡究在今日之何處?可惜尚未能答。

    如若此語不是雪芹虛設,那就表明妙玉是面冷心熱之有情人,異於所謂「槁木死灰」。然而她又大讚范石湖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不又是「看破」與「了悟」了嗎?

    我的理解卻不是那個樣子,是她有特指的——指那迫害她的勢家,意謂那伙壞人終有末日——這也就與《好了歌》中「古今將相在何方?荒草一堆早沒了」同一意義(只敢說「將相」,不能連上「帝王」也)。

    她不與園中人來往,卻盡知各位小姐的情況和稟性,似乎連老太太不吃六安茶,她也早明一切。而且,寶玉是哪天生日?不用再問,早在心裡。

    她明言賈府使用的飲食餐具都是俗物,不堪入手。她沒料到林黛玉竟口嘗不出水質的優劣,實為「大俗人」,非與常流有異也。

    林姑娘的精神境界到底如何?在妙玉的心目中,評估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了不起。

    妙玉能詩而不作,卻忍不住代續湘、黛二人中秋夜之聯句以迄完篇。她的續詩中一片新曙光的朝氣與生機,鐘鳴高唱,從頭開始。

    她的精彩之句——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芳情似出《離騷》:「苟於予情之信芳」)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孤標傲世偕誰隱?

    孤獨之極,寂寞之極。悲夫!然而,世上有人糟蹋她。

    詩曰:

    豈為好高人始妒?也非過潔世方嫌。

    雪芹當日言猶失,後世常情更待參。

    妙玉續詩——新境

    黛、湘二人於中秋月夜聯句,不止詩句本身之重要,整個夜境亦極獨特。由「熱鬧繁華」寫到「淒涼寂寞」,境隨句生,句因境變。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擬上元。撒天箕斗燦,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誰家不啟軒」,一直敘到「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轉入淒涼寂寞。再敘到「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時妙玉於山石後轉出,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她將二人止住,警示過於悲感,非吉祥之兆——必須由她挽轉,即無大妨了。這段話的意思,尤其出人意表。

    妙玉自己卻取了筆硯紙墨,將黛、湘二人之聯句從頭寫出來,竟又要「續貂」:

    香篆鎖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朝光透,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妙玉由「香篆鎖金鼎,脂冰膩玉盆」一直續到篇尾,中間敘了經歷險境:石奇如神鬼之搏鬥,木怪如虎狼之蹲伏——忽然熹光微露,現於樓閣之高層;然後就是「岐熟」其「徑」,「泉知」其「源」,繼之鐘鳴雞唱——特別引人矚目的則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以上很像櫻桃溝,因那裡正有「水源頭」的地名)。

    奇怪!

    振林千樹之鳥,何等景象氣勢,這與「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完全相反——食盡鳥投林的「林」,是說飛散而各投別地之林,義同「樹倒猢猻散」而已;而妙玉的新句卻不是那種境界,是一片興盛、生趣盎然的嶄新的朝氣!

    這該怎麼解?

    書文到此,已是第七十六回了,這聯句只黛、湘二主角,連寶釵都摒棄於局外了,堪稱「後半部」的一大關鈕點。

    令人更不易參悟的,緊接下去的就是抄檢大觀園,群芳凋落、各自尋門的開始,而又明顯是與妙詩新境相反的,難道雪芹就會如此自相矛盾嗎?

    有人以為這是他寫作先後相隔甚久,所以設計構思歷程中經變化的痕跡。這個解釋雖有一些可能,畢竟不能令人滿意。

    我的想法,較為合理的推斷應該是:抄檢以及隨之而生的種種慘局,正是妙詩中的「石奇」、「木怪」之諸般險境,過此以下,這才又轉出一番與前迥異的局面與氣氛——這絕不是什麼「佳人才子大團圓」,是「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這隱隱遙遙指向了日後寶、湘重會,「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即寶、湘二人結局的新境界。

    所以,這是「悲歡離合、世態炎涼」的一段故事的曲折過程,「氣數」的推遷,而並非寫作人才思不謹、造成矛盾的問題。

    詩曰:

    妙玉難將比妙常,情尼異日事堪傷。

    才華仙氣知天變,氣數陰陽示遠方。

    過潔世同嫌

    雪芹書中投入心血最濃的幾位女子,都被偽續書糟蹋苦了。其中尤以妙玉、鴛鴦、湘雲、鳳姐最為蒙垢銜冤,天理滅盡。如今說說妙姑,發我一段感慨歎恨。

    妙玉一名,似乎受到名劇《玉簪記》裡尼姑「陳妙常」的「妙」字的影響,但妙常若比妙玉的人品氣格,那差得太遠了,她們不是一路人物。

    在妙玉之前,沒有類似相仿之人。另一名劇《思凡》也有年輕貌美的小尼「色空」,她和智能差不多,沒有什麼「性格」表現,不過是個少女,不甘空門的寂寞,一心去找尋愛情那樣罷了。

    妙玉之後,方才出現了一個斗姥(dum)宮說法的逸雲,是「老殘(劉鐵雲)」的偉大創造,然而顯見是妙玉的另一種影子,或者不妨說是「註腳」「發揮」。

    但世人不大理會這些。

    妙玉是「世同嫌」的不受歡迎者,在書中已有李紈是頭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在今日,作家王蒙也說她「討厭」,不理解。

    多年來,我只知道另一名作家劉心武卻對妙玉懷有與眾不同的態度與感受心情,十分重視,而投入心力研究。

    妙玉被人看成是個「怪物」,所謂「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俗,特指不修道的世俗常人,古語以「道——俗」相為對待,與「庸俗」無涉),就成了妙玉的「世同嫌」的理由。「怪」,也還罷了,還有人認為她是「矯情」、「虛偽」、「裝作」。總之,既已不喜,當然「欲加之罪」,就「何患無詞」了,夫復何雲。

    然而,如果你不認為雪芹是個「偽」者,那麼請讀他對妙玉的一切評論,不知又作何說解?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一首《世難容》曲文,何等斤兩!何等感歎!何等敬重而又沉痛!

    「太高」,「過潔」,雪芹下筆選字,一絲不苟,俱含深意。

    她憎惡「肉食者」——富貴官僚;她看不上俗艷的外表粉飾——全是偽裝。她有如蘭的「氣質」,這是第一要素,才華就是次要義了。她是無瑕可指的潔白美玉。

    ——這不就與寶玉的思想高度相齊相並嗎?

    妙玉之脫略世俗「價值觀」,似乎是她的靈慧上的高層超越感——她已超越了男女的「性別」畛域,也超越了「出家人」與「在家人」的界限。在這一點上,她高於寶玉一層。

    但,當她之世,處她之境,她還只尋到(或「碰上」)了一個寶玉,痛斥「祿蠹」,抗議虛假——所以她對寶玉懷有超越男女僧俗的同道之感,引為知己。

    她不避形跡,書紅箋而叩芳辰,祝怡紅以恆壽——人們就另以眼光看事而紛紛議論、切切私語了。

    嗚呼,此精神世界之隔級也。這就不再是什麼「理論」的、「認識」的等等世俗分區判域了。

    「文是莊子的好」,一位大詩人,大藝術家的賞文契意的「尺碼」,豈區區風花雪月或巧言令色之流所能領會的。

    詩曰:

    紅樓有四玉:寶、妙、黛、紅名。

    無人識此義,聲聲叫「愛情」。

    樹倒與長棚

    「家亡人散各奔騰」,一語點破全書總綱,早見於第五回「夢」中曲文。此後,到第十三回,方見秦可卿又在「夢」中說出「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補注語。再後,到了第二十六回,乃於小紅口中再為提醒:「……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以上是主題正文,至於後文的點染尚多,最顯著的如鳳姐的「聾子放炮仗——散了」等,不遑細列。

    可卿與小紅的前呼後應,妙處還在各引了一句俗話,兩句話都歸到一個「散」字。樹倒了,猢猻紛紛散去;長棚裡的筵席告終,食客也紛紛離座而各自營生作業了。這種筆墨,又是多麼的奇警而又精細。

    可卿的話,主調是清醒而沉痛之音。小紅則是憤懣牢騷為之聲韻。可卿是與鳳姐議全族大事,故重在「家亡」。小紅只是與同夥小伴女孩兒說心事、發傷懷,故重在「人散」。

    但,莫要忘記:「家亡人散」的主要軸心,卻仍然是鳳姐一人。

    由此,方知曲文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話,一向是被人錯讀了文義。

    多數人以為,那是諷喻鳳姐的「機詐」、「貪婪」、「精細」……總之是巧於自利而不惜損人的那種人心品質。殊不知,下句緊接的並非這些誤會之因由,卻是「空費了意()半世心」、「生前心已碎」!這才是她所日夜焦勞甚至病重身亡的真緣故。

    鳳姐並非「完人」,她的短處、過失,雪芹不曾為之留情,一一曝現於筆下;但她憂愁計慮地維持那將傾的大廈,只有這,才是「心已碎」的正解——放放高利貸,私收幾兩銀子,這能叫「心碎」嗎?日夜所思,意切,所為何事?所以一聞可卿「托夢」之言,不禁「心胸大快」!「快」字下得怪,粗心人不明其義,多被妄改,丟失了最要緊的真情,於是鳳姐成了「賈氏罪人」、「世上最壞的女人」……

    悲夫!

    詩曰:

    三春將盡早能知,夢裡驚人語至奇。

    誰料小鬟也不淺,林家紅玉解深思。

    機關算儘是何因,半世慮最勤。

    心已碎時猶戴罪,百年議論楚騷文。

    紅樓百姓見三周

    雪芹運用《百家姓》入書,各有寓義諧音,本非真實,但又各有文心匠意,亦不千篇一律死規矩。我曾試作尋繹,如從「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八家來尋找人物,那麼前四姓很容易想起,不消多說;後四姓就算我們周姓居首了,書裡有周姓人物嗎?

    在我記憶中,有三位「周」家人,巧極了,都是女流(還有一位周姓太監,本文暫不涉及)。

    第一位是周瑞家的。第二位是周姨娘。第三位是周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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