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1章 肆 誰是紅樓夢裡人 (2)
    曹雪芹的書,也名之曰「夢」;題詩也是「浮生著甚苦奔忙……古今一夢盡荒唐」,這夢不就是人生一世的泛喻嗎?

    這都很對,只可惜看到了的是一個表層義,還有內涵義,是更重要的一層,卻未悟知。

    雪芹的「夢」與「人」,不同於一般泛詞概義,是個別的,具體的,特定的,真實的——即非夢幻、非虛妄的,「人」亦如是。這其實也就是「自傳說」的根本理據。

    以上「空話」,暫止於此。且說那「夢中人」,果是黛玉嗎?如若不是,又是何人?

    我之愚見如下:

    第一,通部書裡,林黛玉與夢並無正面明文,交待「本事」與「藝術」的各種關聯作用,筆法文心。

    第二,「眼前春色」的夢中人更不屬於她,因為與春無多關涉,也是葬春之人,只「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對不上口徑。

    第三,全部書屢屢明文點破「香夢沉酣」的只有湘雲一個。

    第四,湘雲才是「一場春夢日西斜」,入夢醒夢、悲歡離合之人。警幻仙子警示寶玉,出場作歌,首先就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上句專屬湘雲,下句包括以黛釵為代表的眾多群芳、千紅、萬艷。這個「春夢」,專屬於「雲」,多經歷坎坷漂泊分散。

    第五,醉臥芍葯回,專為這人這夢而設而寫,何等鮮亮而無可「挪移」——林黛玉的一切「形象」、「意象」,與此有相同乃至相似之處嗎?

    第六,脂硯的一條批,歷來無人多加尋繹。我在《新證》中略加提引,但當下領悟的人不多,漠然茫然者如故。那條批怎麼說的——

    ……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已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第四十八回雙行夾批)

    此批是全書中第一重要的證據,證明批者即書中人物,即史湘雲。她自稱是「夢中人」,特與寶玉詩句遙遙呼應。雪芹的「夢」,是個最巧妙的雙關奧語,含義多方,興象紛現,他什麼也不細講多言,一任智者具眼,上士有心,各各自去參會。

    「夢中人」何處相見?曰「枕上」也。《紅樓》一書,「三爺」環兒作謎,「二哥有角只八根」是個枕頭,眾人大發一噱,笑談不已。真正寫枕,是群芳夜宴時,寶玉所倚的枕名曰「紅香枕」。紅香是芍葯,皆特屬湘雲的象徵麗色。而湘雲者,有別號曰「枕霞舊友」。

    偶然乎?巧合耶?文心細而意匠奇乎?夢中人,以泛而專屬,雙關而側重。我講湘雲才是一部《紅樓夢》的真正女主人公,有些人總以為是我的「成見」和「偏愛」。我有無理據?是否信口開河?自有明鑒、自有公論。自封自是,絲毫無濟於學識之事耳。

    詩曰:

    眼前春色夢中人,聚散無端湘水雲。

    一片明霞來枕上,不知花下顯金麟。

    菊譜——湘史(一)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全為菊花詩而設,而這十二首七律,卻實在是後半部書的「提綱」,「縮影」。當然,若從全部書來看那大章法、大格局,也不愧稱之為一幅「核心圖畫」。十二首詩的安排,精心密意、巧妙之極。從「分配」看,計寶釵二首,寶玉二首,湘雲三首,黛玉三首,探春二首。湘、黛二人之重要,明顯超過寶釵多多。只這一點,亦見寓意甚深。

    從詩的質素文詞來評量,釵、湘、黛、探,功夫悉敵,無分上下,篇篇精彩;而以寶玉的兩首為最平庸,勉勉強強算個「及格」——無怪他是每次開社總落榜末,受到「批評」了。這也是雪芹的心意:不願讓「濁物」勝過女兒,壓倒了閨閣。

    十二首,「本事」是湘雲日後的經歷和歸宿,所以我說《菊花詩》是「湘雲譜」。這一要義,以往似尚少明確之揭櫫與講析。今姑試為之引緒開端;未必句句得實,只可提供參采。

    詩由寶釵開卷,題為「憶菊」。全篇引錄於此: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蘆白斷腸時。

    空離舊圃秋無跡,瘦損清霜夢自知。

    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首句扣緊「憶」字,一個「悵望」,一個「悶思」,已無遺憾。老杜早有「悵望千秋一灑淚」之句,「悵望」兩字令人無限縈懷,不盡思慕。「西風」點出時序,而「蓼紅蘆白」之秋,尤為相思相念之時!古云「秋士悲」,即海棠詩之「人為悲秋易斷魂」同一難遣——此與黛玉俱無交涉,且莫淆混纏夾。

    起聯二句,出手不凡,引人入勝。緊接的頷聯也跟得很警策,因為:所寫者,名為菊而實以喻人,人去圃空,故此憶念;憶之深切,乃至瘦損。「夢自知」,他人不知相憶之苦也。

    附帶一言:舊抄本此處即有異文,或作:「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看上去,文字美,對仗工,是以校訂者多從其文。但依拙見,關鍵是「空離」與「瘦損」;上句謂其人「離去」之無端而有故,下句則正見憶者與被憶者之情傷憔悴,此情唯夢者自曉,不能為人道也。若作「空籬」,是與「舊圃」重疊;瘦損,暗用李易安「人比黃花瘦」。故瘦損者,人與菊同,若作「瘦月」,在此即全無著落。除景境之外,無復相憶苦情之義。以此,我所引錄不依彼文。

    菊譜——湘史(二)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運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愁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黛玉的《詠菊》之後緊跟著寶釵的《畫菊》,妙甚妙甚。因為人都知道黛只懂詩,而釵則曉畫,她為畫題字,講出了一大篇畫理、畫具、畫法……

    由《詠菊》黛玉給湘雲題了「高風」二字,故寶釵此篇即不再正筆讚歎,而無意中卻透露了寶玉之畫菊懷人是以何畫法去寫照的。她說,這是純用水墨法,不同著色畫相比爭艷。這種水墨法,只在濃淡上分出色墨,所謂「墨分五色」者是也。「濃墨」者,指「寫意」技法,是「沒骨」點染,而不勾勒——因此,方不是「較量」,也因此,方達到一個「跳脫」的生動筆態。

    還要看到句中的那個「神會」的要訣,這又是中華畫理的一大要義。

    什麼是「神會」?這就是「法」以上的更高層的畫藝,之所以難及——也「難講」了。

    到此層次,便不再是什麼尺寸、比例、遠近、光暗、透視等等的事情了,超越了這些「五官」能感到的、智商能理解的邏輯、道理等問題,而是要捕捉傳寫那「對像」的神情意態的活生生的本領。

    這,就是「神會」的要義——須得以我之神去契合那對象的「神」,二者交會,方生出畫面上的生命精神,活脫脫地,那畫要「站」起來,要「行動」,要和你「對面」對話!

    這是中華畫學(當然也是美學)的一大特點,民族藝術的最高造詣。

    寶釵讚了畫,也就讚了人:那風前之影,腕底之香,全都「活」起來了!

    寶釵從這些詩,以此取勝,也不要忽視了末收尾一聯。她說,畫者如此高超的技藝,把菊花畫得如此活脫生動,簡直就如同那東籬下的真花一樣,直想伸手去折採一枝!知道這是做不到,那麼你只能把「她」(畫幅)貼在屏風上,只能觀賞。

    那麼,什麼時節最需張貼屏壁呢?答曰:重陽。

    這可是個大節目。就是說:日後寶、湘忽又重聚,也就是在重陽佳節這個美好時候。

    這是作詩嗎?這是伏筆——「預言」,是曹雪芹獨創特擅的一種奇跡般的「敘事筆法」!

    這還能沿用一個「敘事」的敘寫嗎?這能歸入西方所倡立的「敘事學」嗎?因我學識淺陋,只能想到而不能回答,記在此處,以待專家解說。

    菊譜——湘史(三)

    詠了,畫了,本已無可再有新目可題了,就在此際,卻又出來一個「問」者,此人問者明寫的是黛玉,自然還是暗裡有個寶玉在。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所問何事?總括曰「秋情」,此秋情是情,亦即上一首中的「秋心」。此情此心,十分難訴難宣,故為「眾莫知」,真解人極罕也。

    以下連發五問——

    「傲世」是詩之膽、書之魂,在湘雲自詠中已然一見再見,不想如今林姑娘又一次大筆書寫,真是無限深情,異常賞歎!但焦點又不單單如此——這兒重點轉移到「偕誰隱」三字上來了!實在是到了「圖窮匕首見」的地步了(此借用,莫生誤會,是說這必須揭出而無可迴避之餘地了)。

    答案已在「霜清紙帳來新夢」一句中。

    試問:湘雲日後是與誰相「偕」而「隱」居於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雙星」,所謂「白頭偕老」,而「隱」者不可能再指棄家為僧之義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實際中的雪芹與脂硯,同隱西山,山村幽僻,人蹤罕到,與世無緣——不就恍然於書裡書外的雙層雙關的詩意了嗎?

    以下易懂,不待煩詞。

    現在一個重要的問題又落到了末聯兩句上:這分明反映出,被寶釵譏為「話多」的湘雲,當年大說大笑的人,落難後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不言不笑」者,這是一種「消極反抗」,讓那壞人無法可想,徒喚奈何。

    在講海棠詩時,我曾說「不語婷婷日不昏」是十分令人注意的要緊之句,至此可以合看。

    我們發現,黛玉在《詠菊》詩中重了一個「自」字;在《問》這兒又重了「世」字、「何」字。在七律中這是太疏忽了,黛玉之才,豈無匡救之計?大概是情到至處,就不遑計較了吧?我曾想,「繞籬欹石自沉音」的「自」,也許還可以解為「日」的訛字(所謂「昏曉侵」也);但這「傲世」、「舉世」,不大好避復了,因為「傲世」三次出現,是眼目,不可改(如「傲俗」,不太通了)。「何寂寞」,也無另字可易——因為必須是問句方可。同理,「何妨」若改「無妨」,也不成問句,就成了難題。

    黛玉作了三首詩,以這篇為最可尋味——她以「相思」二字來「許」給湘雲,尤為出人意表的坦率之句,不易得也。

    菊譜——湘史(四)

    黛玉作《問菊》已奇,又有探春認上了《簪菊》一題,尤奇中出奇。黛問:「一樣開花為底遲?」可知湘雲是末後「開花」,是在「春風桃李未淹留」之後,這已明確無疑——至於黛玉自己,根本就沒有「開花」這一格局,她是「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這也最是清楚不過了。湘雲之「開」遲,自然內情尚在後半部書方才透露根由,黛玉之問,雖非自歎,卻也正合乎她的心情口吻。她根本也談不到「偕誰隱」的問題,這就是湘黛有合有分的妙諦了。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傍。

    探春一落筆,另是一番神情心緒:她點出「無事忙」的「日日忙」來,忙到此時,已有花可折。怎麼叫「折來休認鏡中妝」?這句有點兒奇。原來是說:寶玉折菊是自簪於頭上,不要認為這是閨秀之對鏡添妝!——說女兒對鏡簪花,是自審己美,而這個人卻是「長安公子」、「彭澤先生」。公子之簪花,豈為添「美」?是愛花惜花的一種「方式」——與「供」正可合看。至於一個「鬚眉濁物」頭上戴滿了花,其形可笑——正是狂形傲骨,全不「在乎」旁人的「批評」!

    這是誰?除了「怡紅公子」,還有哪個「彭澤先生」?假若不懂這麼一點意思,那就怪了:一群女伴,如何能用上男人的典故?

    ——還怕不夠,所以又用「短鬢」、用「葛巾」?扣定了男子之事,悉難移換。三徑之露,九秋之霜,反覆見於句中了,是詞彙貧乏嗎?須知總是寫那清影貧窮的生涯狀況,並非陳詞濫調。

    末聯,還是「找補」那個「癖」與「狂」的意義:這是傲世抗俗的表現,是一種「高風亮節」——人品、花品,到此合而為一!

    這種狂形傲氣、高風亮節,俗人卻最看不上的,有議論,有誣陷,有譏嘲,有詆毀。流言蜚語,難聽的話,不一而足——那簪花的公子呢?旁若無人,「白眼」也「斜」不到他們——一群小人在路旁拍手笑罵——一個「憑」字,將他們的「重量」都「稱」出來了。

    這在書裡是寶玉,然而映照在「書外」,不正是雪芹在西山與脂硯「偕隱」的生動實況嗎!

    菊譜——湘史(五)

    黛玉總是跟在湘雲之後(正如《供》後即跟《詠》),不萌退讓。她這《菊夢》,便又是「力敵」《菊影》之佳作。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山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影,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革寒煙無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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