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解
喜讀《紅樓》之人甚多,喜讀而讀不全懂的人更多,我自己就是這樣,時以為「樂中有苦」。如今我拿雪芹給書中人物取名作一例,就是我總想做努力讀懂的嘗試。我以黛、釵、湘三位作「攻堅目標」,寫了這三篇短文,次序也是按照她們在書中出場先後而執筆的,所以講完黛、釵,方解湘雲。
「湘雲」一名,在我的有限的知識圈內,最早看見唐詩名家張籍就用過「湘水湘雲」字句,後來又於宋朝人史達祖的一首小令中遇到此二字,就已經是個真實的女流芳名了。詞人訪她不見,很想念她。再後來,我悟到「湘雲」之名應與東坡居士之忠誠不渝的隨侍者「朝雲」有其文心史跡的微妙關聯。這都與宋玉賦巫山神女「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是一脈薪傳的中華文學傳統接承而又運化的美妙手法。如不能知,那麼讀《紅樓》還有多少意趣可言呢?
當然我們今日要想把雪芹的文心匠意都解透了,實不可能,只成妄想。我所以說與朝雲關聯,也因為雪芹自己早已提名了——他借書中人講論「正邪兩賦」時所舉女流,即是紅拂、薛濤、崔鶯、朝雲,有跡可尋。但「朝」所以變為「湘」之根由,還不能忘掉《楚辭》的《九歌·湘君湘夫人》。誰能背得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白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辛夷楣兮藥房。
網薜荔兮為帷,擗蕙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你看,這多麼趣味盎然:一,湘雲在全書時序上是「秋」的象徵,她第一次出場已是秋季詠海棠了——春節歸省,夏節「打醮」,全不與她「相干」,何等明白。所以,名句「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就是她的季節。二,「思公子兮未敢言」,正是寶、湘遭變,被迫分離的好註腳。「靈之來兮如雲」,多麼清楚,湘雲的「雲」,出處就在此處,可以無疑。
至於湘雲為什麼姓「史」?一時尚難測度。我此刻只提三個線索,以供研討:一、雪芹之意若曰,我寫黛寫釵,尚有藝術性的渲染、假借、增飾、點綴之筆;唯於湘雲,則純用「史」筆,不假虛詞。二、「湘雲」女流,見於詞人史達祖詞中,遂乘勢藉以為姓氏,亦「機上心來」也。三、李氏之祖李耳,為柱史,乃古史官,故以「史」代李(湘雲之原型姓李)。孔子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史乃野,此謂文學素養氣味與「史筆」一義——既以史實為據,又有文學的勝境——各居一面,非矛盾也。
總之,只以「林」、「薛」之取姓,皆屬於「荒唐言」之列,獨湘雲取姓則「真事隱去」之真事在,即「史」也——「一把辛酸淚」,在此不在彼。此方是全書用筆之大旨,最為緊要。
又有一友解云:「史」者,北音諧「室」,室即寶玉室人之義,謂湘雲方是寶玉的真正配偶夫人。「絳芸軒」者「紅香室」也,又正是湘雲之真居處也。
當然,講《湘夫人》篇,應與《湘君》合看,君與夫人的互念,是悲歡離合的情意申述,雙方一致強調的是桂舟的航行,江波的安全,築室於水中(「水困乎堂下」亦同),屋室一切全是各種芳草構成——而又都說「時」之難得,要一同把握和享受這珍貴的時刻。
這是否也與雪芹書中後來寶、湘如何離別、如何重會有所關合?總之「湘雲」之名取自《湘夫人》,而此篇寫得也就是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與「瀟湘妃子」都聯在一起,耐人尋味。「紅學」發生、建立了「探佚學」,不是天上掉下和師心自用的附會之說。
因重讀《湘夫人》,又悟及一點湘雲的「雲」,未必屬於她本身,卻應解為暗指寶玉——「靈之來兮如雲」者是指湘君,而非夫人自指。是故湘雲的酒令中又有「日邊紅杏倚雲栽」之句。此句湘雲與探春並得,探春是「得貴婿」,湘雲是「配仙郎」,湘雲又號「枕霞」者,其實即是「倚雲」的同義變換詞。
為這個解釋尋求佐證,或可參悟「芸」字,「絳芸軒」是一處點睛,賈芸認寶玉為「父」,是再次「間色法」。「行雲流水」,雲屬寶玉,水屬湘雲,「雲散」、「水流」,太虛幻境先聞歌聲取此二句,此又一義。
是耶非耶?
人比黃花瘦
戚曉塘序《石頭記》,說是雪芹之筆竟能一喉而二聲,一手而兩牘,實為天下之奇,讚歎驚絕。這奇,向何處尋一較便之小例,以昭示於大眾呢?我想最好就舉菊花詩為證。
菊花詩是緊接白秋海棠起社而拓開、而暢寫的一段奇文重彩。看他句句是菊,然而又句句是人,歎為觀止。
這「人」,誰耶?「東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
五個人,十二首詩,次第分明,章法嚴整,乃是湘雲後來的一篇「詩傳」——也是寶、湘重會的傳神寫照。
我願稍稍加細逐次說解一下,看看拙解是否妥當。
第一首是「憶」菊,出於寶釵之手。憶者,懷念也,牽掛也,相思也。
第一回「風塵懷閨秀」,第五回「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俱用「懷」字。此處則曰「悵望」,用「悶思」,其義一也。悵望乃連綿詞,不可分講——如同說悵恨,惆悵,悵惘,不是用眼去看的意思。
「悵望」二字領起,先得「憶」之神魂矣。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蘆白斷腸時。
空離舊圃秋無跡,瘦損清霜夢自知。
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此時,全在「懷念」之際,相思最苦,斷腸抱病,而雁不傳書,砧無達響。
因為這十二首詩,除寶、湘是主,詩是自家聲口,餘者釵、黛、探三人則不同於「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寶釵此首,乃代寶玉抒寫其懷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損」說明已過中秋滿月了。「夢自知」正是「夢中人」的註腳,可知寶玉常常入夢的並非釵、黛,總是湘雲。寶玉之病,亦全為湘雲,略無疑義。
第二首就是寶玉的「訪」菊:
閒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許憐詩客,休負今朝拄杖頭。
這首緊承「憶」篇,並且緊緊以「藥盞」與「憶」的「病」字相為呼應。「莫淹留」者,急欲尋訪,雖困酒抱病,亦不顧恤也。「誰家種」,「何處秋」,是尋蹤覓跡——上一首已言明「空離舊圃」之中已不見湘雲之形影了。此似問,而非問,因已探知線索,方能去訪,已非茫然漫無邊際的摸索之前一時期也。
此為何處?
我意「檻外」是眼目關鍵,因全書中兩見「檻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為寶玉祝壽而自稱,一次寶玉到庵去乞紅梅,二詩特用此語)。這分明逗露湘雲從另一勢家脫難逃離後,暫寄於尼庵之內——我甚至疑心,搭救湘雲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雲(與黛玉)中秋詩的續完者,絕無偶然無謂之筆。
二詩尾聯的「黃花」重現,「憐」字呼應,「詩客」乃寶玉,倍覺有趣——蓋相思相念至於抱病者,正此作詩人也。
寶玉「訪」之竟得,然後急忙親手移栽,故為「種」菊: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這篇「反映」了湘雲脫難後,已經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寶玉精心救治調理,乃獲復甦。而康復之後的護惜,不使絲毫的侵擾損害到她的身邊階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絳珠」的故事,頗覺神情彷彿。
然後,就是「對」菊,湘雲自家的開篇了: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這就歸到了本事與主題,重要無比!
科頭,謂披散頭髮——古人男亦留發,必須梳束整肅,若有披散,最為不敬之狀態,故狂士(或瘋癲)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態亦見其瀟灑風流。
下接腹聯,這就是十二首的精華之首唱了。這是湘雲贊寶玉——其實也就是脂硯識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處。一個「傲世」,一個「知音」,《紅樓》的精神,也合盤托出,驪龍有珠,靈龜負寶,世間無價,紙上騰光!
再次,湘雲又寫出了第二首「供」菊——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這寫的是寶、湘(芹、脂)二人重會之後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實況,字字真切動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題大筆凸出,「氣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緣紐帶,邪惡勢力,小人撥亂,都是徒費機心,只堪笑罵而已。
桃李春華,風光一時,而不能久駐,便歸凋落;唯有黃菊晚芳,清香不滅。
講說了這幾首,可以不必再多羅列了,因佳句雖多,已不煩解注而一切可以會通無礙了。值得注意的則是「菊夢」、「菊影」、「殘菊」,應各略加數言,以資參會。
再看怎麼寫這個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影,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這顯然不再是以上那種以「人」、「菊」為聯繫的夢寐懷思的含義了,而是轉為以「菊」本身為主的代言體了。
「和雲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雲」字,正同「雲自飄飄月自明」一樣,雲指湘雲,月喻麝月。
頷聯一句也極關重要,切勿草草讀過。蓋此為菊言:我夢境一似仙境,然而與莊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達而「回歸自然」「物我一體」;我卻情腸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締結的舊盟!
這就要緊之極了!這方剛剛透露了一個「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緣,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紅樓夢》,除此一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可作註腳呼應的「舊」盟了。這是暗詠湘雲,在重會之前的懷念寶玉——亦即脂硯之懷念雪芹。
在未會之前,滿懷「幽怨」,無處可訴,向外一望,唯見西山一帶衰草寒煙,寄情萬萬耳。
探春的「殘」菊寫得很有點奇怪——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有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蒂有餘香」,金黃已然色減,枝無全葉,翠意離披,這無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雁」可解為:相隔如萬里之遙,而音信難傳,較為易懂,但這些詩總以蛩與雁相為對仗,無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總說「病」字。未見良注。
拙見以為,蛩似有多層復義:蛩聲助愁思,一也。跫音諧「窮」,二也。張宜泉和雪芹詩云:「蛩唱空廚近自尋」,是喻貧甚而舉火無煙,三也。
如這樣解不致大謬,那麼這枝「殘菊」竟又遠別而陷入苦境了——因為結聯:
明歲秋風知有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殘菊再度別離,不知何故?既別之後,又定知此別為時不久,不必如昔別之牽念太甚,預卜再會,可以寬懷以待之……
你道奇與不奇?這些詩句昭示探佚學者:寶、湘的結局還有曲折,並非順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間情事,竟茫無可考,亦未見有人道及。
願有高明,啟我茅塞。
不知誰是夢中人
寶玉入園後,曾有「四時即事」之詠,計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信為少年佳作。
今日欲問:誰是這個「夢中人」?大約都笑話我了:這一問太多餘——不就是林黛玉嗎,還有哪個?讓我告訴你:不是這麼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貢愚。
要解「夢中人」,先講一下「夢」,再講那個「人」。夢是「紅樓」之「夢」無疑了。這夢,大家以為無非是個泛義喻詞,並無專指;古今以來,「紅迷」、「紅學家」大抵皆有自比「癡人說夢」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見早有《說夢錄》之書乎,亦取斯義也。
夢,多喻人生,由來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因而只求一個「及時行樂」的外相(心中也並非真快活)。至宋代蘇學士,萬人稱他為「放達」,為「豪放派」詞家,他的「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世事一場夢,人生幾度秋涼」,也是同理,他若真「放達」,何必總把個「人生」掛在心上口邊——管他夢不夢,「人生一夢,萬境歸空」嘛,算了吧,寫什麼書,作什麼詞?都是「自擾」的「庸人」罷了,可笑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