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9章 三 群芳榜首黛和釵 (2)
    悟知了「」字在黛玉詩中的重要性,也就明白了《在蘇本》的「落絮輕沾撲繡」、「中女兒惜春暮」的文本是最正確的(它本是「閨中」),因為這「中」也就是「外桃花內人」的同義與呼應,這屬於「頂針續格」,是有意的重複與銜接——後文《秋窗》與《桃花》兩篇更發展了這個獨擅的音韻體格。

    此詩的警策,在於思緒「推理」,層層遞進:一、柳絮榆錢來了,桃李無人過問了。二、桃李明年花可再發,而與花相似的女兒(這句才用「閨中」)卻不可「重生」了。三、今奴葬花,人謂我癡,然而異日來葬,「葬花人」者又有誰人?四、歸結一連串動人警句:「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至此,寶玉在山坡上聽見,不禁「癡倒」——即感情撼動得不能支持了!

    怎麼叫做「兩不知」?可講得清楚?似可懂,似又不易懂。也許是說:花之落,人之亡,皆不可問。「不可問」原來用為感歎而又不忍明言其不幸結尾的意思。我想,雪芹或亦此意。

    「花落——人亡」,全書的總綱關目,亦即「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象徵與註腳,前文後事血骨相連,呼吸相通,不是「兩回事」。

    全篇用「兩不知」作結,結得最好,因為詩句雖完而含意不盡。何以「兩不知」?不是簡單地說「兩者都不知道了」,而是說花之落,人之亡,其結局之不幸都是「不堪問」——即寶玉不忍細說,亦不忍傾聽之,那是太令人傷情悲痛了。

    這首詩,似黛玉自訴自傷,其實是代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總主題,大氛圍,其感動人的力量,不是無緣無故的。

    五美何人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一回書文,很是奇特——下半回竟然接的是尤二姐等人迥然殊異的事情了。此亦全書的一大轉關,但我很覺彆扭,轉得太生硬。二姐、三姐這種筆墨,實非雪芹的擅長之處。不想多談,故仍回到「五美」,補說幾句。

    詩人自昔詠古總為切今,雪芹為紅樓才媛所安排下的詩篇,更是如此。

    「五美」之中,「切」今而分明不差的是西施喻黛玉自身,「一代紅顏逐浪花」,即日後她是自沉於寒塘也。明妃喻探春之「和番」遠嫁,亦即無疑。紅拂全切湘雲明顯可見。

    這樣,剩下了虞姬與綠珠,可就特別令人費思了,她們都是「殉情」之烈女,並且都為所殉者殞身亡勢於政治漩渦之間,非一般「兒女」「閒愁」也——然則,《紅樓》一書中,誰又「相當」於她們二人而涉及如此重大的政局事故、人生巨變呢?這豈只是解詩,實實是「紅學探佚」的又一關節了。

    在我此刻執筆為文之際想來,大致情況可以初探如下——

    虞姬所切者,元春也。

    元春做妃的君王是誰?依年月節令實際已經考定應是乾隆改元,省親當是乾隆帝的「曠典」。若這麼推,她所殉的當為乾隆了。然而,虞姬所殉,乃是末路的英雄、失敗的鬥士——這與乾隆何涉?即此可悟:與乾隆作殊死的政爭而被打倒的「楚霸王」正是康熙太子之長子,真正的合法「帝孫」弘皙。

    這可就重要極了!

    我以為,元春本是弘皙的身邊人,賈府之女元春正是被選入其宮府的一名內府包衣女。寶釵的「待選」實亦屬此。

    一個可能是:弘皙敗了事,元春自盡以殉。另一可能是未殉之前,她已被乾隆奪入宮中,成為妃嬪之流;及至弘皙起事,她曾策劃「反正」歸主,不幸都被發覺,遂而自刎(或自盡)而殞命。

    這個探佚推考,似乎合理而能解書中元春的「判詞」與「曲文」。

    如今,最難的一個就剩綠珠了,只因石崇是暗比寶玉,在此「前提下」,必然是怡紅院中諸女兒在寶玉日後受逼落難時,毅然不被強者奪去,以身命而爭,忠於職,殉於情……

    這似乎也合情理,但困難是「五美吟」中明言「石尉」不重此女,隨勢一齊拋棄——明義之詩也說「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了,哪兒又曾有個「綠珠」可比?

    這可真是問得人啞口無言。

    怡紅諸女兒,八十回前已知其結局的:晴雯死,芳官被逼為尼,二人而已。稍後可預知的也只襲人嫁與蔣玉菡,一人。其餘均未離開。麝月是終身供奉者,且隨湘雲同為寶玉舊人之僅存者。這樣,重要的應屬檀雲、碧痕、秋紋、綺霞等三四個——再小的,身份難比綠珠了。而這四人中,有誰是能像綠珠而與寶玉「同歸」的呢?

    這個疑問不易答。也因為寶玉並未如石崇之被害,談不到有「墜樓」之人。

    也許,寶玉是落難而系獄了,此時有一個甘願同他入獄的,也有「同歸」之義。假若如此,她又是誰?

    這問題留給探佚高手,自愧無能為力。

    「碧痕」是通行本之名字,古鈔本或作「碧浪」。今必以為怪。她的情節不多,無可推測。

    「秋紋」之名也怪,竟不知何所取義?寶玉秋日即事詩有「苔鎖石斂留睡鶴」之句,「紋」在怡紅院中此為僅見。難道秋紋能比綠珠——她本來不受王夫人青睞的,後因送荔枝而得賞了衣服,自謂榮光無上。

    五美之中,有四可定,也就不算考論無功了——可是還有一個破綻:西施喻自沉於水的黛玉雖合,而西施乃吳、越之爭的關鍵人物,黛玉早夭,與吳、越何涉?

    只有一個可能:黛玉之死,雖然病、藥、悲、讒……多種壓力有以致之,而多種原因也竟同樣包含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政治搏鬥而遭到了株連,未可知也。

    詩曰:

    五美尋蹤四美明,綠珠何屬觸文驚。

    西施本是工顰女,小字顰顰有異情。

    「寶釵」的聯想

    薛姑娘取名「寶釵」,藝術聯想何在?也很耐人尋味。雪芹在書中已然引了唐賢「寶釵無日不生塵」之句。今人又引「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辛稼軒詞)。在我看來,這「釵」還是與楊貴妃有文史關聯,今亦試作一草略推考——

    將薛寶釵多次多處比作「楊妃」,已是向來習知之文情,不勞多舉。這個比喻,寓意甚豐,並不僅僅是「體胖」、「肌豐」的一點外相問題。她佩戴的金鎖,鐫字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正是從反面暗示預伏了她的離棄和年壽不永。楊貴妃因玄宗在蜀道中「六軍駐馬」,逼她自縊,即是又「離」又「棄」。貴妃與玄宗定情在天寶四年七夕,在長生殿上密語,願生生世世結為連理……而定情之信物,正是金釵鈿合。依照陳鴻《長恨歌傳》、白居易《長恨歌》,當邛都道士尋見貴妃時,她即托付道士,將釵、合「各拆一半」交與「上皇」(玄宗當時已由「明皇」轉為「太上皇」)。這兒,「釵」是貴妃命中最要緊的標記,故薛姑娘取名曰「寶釵」,是微妙的關合。至於「鈿合」,本是一種首飾,後世誤解為「盒」,合與鎖,本有「鎖合」一義,則也十分顯然。

    正因此故,讓人想起重讀陳、白的《傳》、《歌》,便發現了不少新的妙諦奇思。試看:貴妃在道士眼中所見的衣飾,是「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鳳」——這就太有趣了!紫綃、紅玉都見於《石頭記》的正文:紅玉是小紅的本名「林紅玉」(相對於黛玉);紫綃則是訛誤而「迷失」的另一丫環之名,也在怡紅院。

    更令人遐思遠想的是等到道士尋見了貴妃時,她已不再用「貴妃」原稱,而變成了「玉妃」了!這個「玉」又復出現於此的涵義,絕不偶然,而雪芹對此實有聯想,而且加以運用的痕跡可證。

    從文義而言,研究者早已指出:黛、湘好像是暗寓娥皇、女英,人所易知。未料寶釵竟也與「妃」暗有關聯——可真是常人智力難測雪芹的高級靈慧匠意之心,玲瓏四照,無所不通。

    由此詩可悟:太真(即楊貴妃)本以喻寶釵,而入於海棠詩時,此「太真」又以喻指湘雲了——因為海棠乃是湘雲的化身幻影,以「海棠」名社,即是此社所作之詩都同樣詠贊湘雲者也。「西子」本以喻黛玉,在此又以喻指湘云:這也就是湘雲兼有釵、黛二人之美也。

    在寫寶釵的瑣細處總暗示著她與貴妃的關係裡面必有文章。如今再看元妃歸省時所點四出戲更有所悟:一、《一捧雪·豪宴》,脂批「伏賈家之敗」。二、《長生殿·乞巧》,注「伏元妃之死」。三、《邯鄲夢·仙緣》,注「伏甄玉送玉」。四、《牡丹亭·離魂》,注「伏黛玉之死」。然後又註明此乃全部書的四大關鍵。

    在此,須先悟知這四出戲是交互關聯的,不是各自孤立。因而看出《一捧雪》的故事與元春之死是相牽涉的大事故。

    顯然,在賈府來說,宮裡有個「楊妃」,家裡又出了一個「准楊妃」。此二妃,與賈家之敗都緊緊貼連——這可即須儘先探究薛寶釵,除了名「釵」之外,為何又單單姓個「薛」字?原來,「薛」是「雪」之諧音取義,「好大雪」,「晶瑩雪」等句,早已表明了。但問題仍然落在為何單諧音於「雪」?於是,很快領會了雪芹的筆法:在《一捧雪》這本戲文中,是「兩雪」的悲劇情節,十分震動人心:一個是那純白如雪的玉杯,一個是美貌無雙的雪艷娘,人亦如雪。

    雪芹的文心,是一面將寶釵比作宮中的楊貴妃,事涉「雙懸日月」的政爭大事,一面又比作家裡的雪艷娘。由此而演出了「家敗人亡」、「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巨變。因此,寶釵不但「雪艷」,而又「冷香」之故,住「梨香」之院,然而她又「吟成蔻才猶艷」!在這兒特筆點出了這個「艷」。她有如莫家的雪艷娘。

    這當然須簡介《一捧雪》的劇情,劇情可以佐助我們悟知這些「伏筆」的重要意義——明朝嘉靖年間,太僕寺卿名叫莫懷古者,家藏奇珍玉杯「一捧雪」,為權相嚴嵩之子嚴世蕃所羨,謀奪取之,以至抄莫之家,「害」莫之命。壞人湯勤,綽號「湯裱褙」從中作惡,謀奪莫之美妾雪艷娘。莫有義子名莫誠者,代主死,以救莫懷古於死。而雪艷娘亦於「洞房」之夜刺殺湯勤,然後自盡。

    這樣,就發生了一個「探佚」的課題:榮府的「對頭」向他們謀奪古玩珍寶,而又有壞人挑唆「王爺」向榮府索要美女。大約釵、黛等皆是都城聞名的閨秀,如南安太妃見了釵、黛、探、湘四女讚不絕口,即是「伏筆」。似乎寶釵初來即為「待選」,至此無計逃離,而襲人獻策自願喬裝代釵去應付。這就是襲人後來含冤受誣,擔了惡名,到「忠順府」嫁了蔣玉菡(戲子,當時賤民最下層)的曲折情節的真緣由。

    書中冷子興是「古董行」,賈雨村與之交好——二人於賈府之敗,是主要啟端亂事之禍首。第五十一回薛寶琴的《懷古詩》,詠「馬嵬坡」一首云:「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溫柔和順」是對襲人的判詞,是她代替「楊妃」到了「東洋」——「東洋」二字奇甚!這些線索,當有探佚專家留意。

    寶釵「待選」

    《紅樓夢》於黛玉入府之後,緊接即寫薛蟠送妹晉京,是為了「待選」。很奇怪,這一筆露了端倪,以後再無任何照應,那句話成了孤筆、虛筆,甚至有人說是「敗筆」。

    薛蟠打死馮淵,不當一回事,竟自將命案「交給」家人,揚長而去——晉京去了。據書詳敘:他之北赴京師,目的有二:一為送妹「待選」,二為店舖結算賬目。後一條不必再表,單說「待選」一節,那文交代特別清楚詳細——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之入學陪侍,充當才人、贊善之職。

    寶釵乃重要女主角人物之一,晉京又是偌大名堂和職分,豈容隨便下筆,下筆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在雪芹來說,斷無此理。然則,這又當如何解釋呢?

    當然,寶釵剛入都時,不到應選之年齡,可留為「空白」,但據拙考她初來年當十七歲,至元妃省親,已然十八歲了。賈母給她「過第一個生辰」,是為已到「及之年」的確證(詳見拙著《紅樓夢新證·紅樓紀歷》)。既達此年,則待選的前文,就該提到話下了——可是總也未見任何解釋。

    我覺得這內中定有事故,作者不言,留一「漏洞」以待讀者識破,而讀者至今終未留心措意,「放」過去了。我想這兒一個關鍵點是選嬪妃以外,還要選宮主(雪芹原筆。與「公主」不同)、郡主的侍女。郡主者,親王、郡王的女兒是也,選上之後,不是入宮,而是進府當差服役。

    要注意書中的王府甚多,內中可就有特大「文章」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