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8章 三 群芳榜首黛和釵 (1)
    「林黛玉」解

    林姑娘芳名黛玉,從字面解,古詩詞早有「粉白黛綠」之語,黛者,畫眉之色也,黛為深綠色,深極則轉為黑,故「黛」從「黑」而造字。中華古來黑、青、綠往往互代不分,如「青布」即黑布。小時候習聞此稱。「青鞋布襪」,即黑鞋白襪。至於「眉黛」,那不煩再舉,老杜詩:「越女紅裙濕,燕(yān)姬翠黛愁」,更是佳例。所以,寶玉初見林妹妹,即贈以「顰顰」的表字。

    但雪芹筆下的人名,字面之外,又多有諧音寓旨,這是大家皆知之事。所以又要問「林黛玉」三字,是暗寓何音何義?若依拙見,此三字至少有兩種「讀法」:一是「麟代玉」,二是「麟待玉」。此外還可能有更多奧秘,如「麟帶玉」——雪芹自己已然透露了「玉帶林中掛」了。

    如今且說,何為「代玉」與「待玉」。

    說來還真是誘人。第一是「林」與「秦」的問題。在古鈔本中,「林之孝」作「秦之孝」,那麼小紅的本名「林紅玉」就應是「秦紅玉」了。黛玉之姓「林」,似乎與李後主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有關,而「林如海」則是秦少游(觀)詞「飛紅萬點愁如海」的運化而成。可證「林」「秦」之若即若離的關係,因而又可悟知:麒麟的古音反切即是「秦」,所以「秦——林」亦即麒麟的古代標音法。

    知此,雪芹寫書,先有一個林黛玉,後有一個秦可卿,其姓氏音韻相連。然而林黛玉獨無佩物,她只能妒忌帶麟的史湘雲。確實,湘雲是佩麟而等待寶玉重會的後半部書的主角;而湘雲見了寶玉,又得一金麒麟,真是二人奇緣——已都「聚焦」在雙麟佩上——玉珮的作用反而要遜色了,是故又謂「麟代玉」。寶玉有了麒麟,可以不再強調所謂「金玉姻緣」是真是假的煩惱心事了。

    是之謂「林黛玉」。

    紅學家梁歸智早即主張黛、湘是從娥皇、女英化來;而女作家張愛玲則認為本來只有湘雲是主角,黛玉是作者後來想像虛構出來的一個「幻身」人物。他(她)們兩位的看法,殊為似異而實同,微妙之趣令人稱絕。

    〔附言〕

    娥皇,「秦娥」而可稱「妃子」者也。瀟湘妃子,合乎林。而女英,正是湘雲為「英雄(或作豪)闊大寬宏量」,「唯大英雄為本色」(湘雲給葵官取別名諧音曰「韋大英」者是也)。何其兩兩恰切,豈偶然乎。

    憐她寂寞

    有一位學友向我提出:寶玉對黛玉是憐惜之情,而非今之所謂愛情。真愛情是在寶湘之間。

    這見解,似未經人道,有道理嗎?因為這實際牽扯雪芹真本與程高偽本之爭,並非枝節細故。

    我以為憐而非愛,是看事透到深層的灼見真知,而俗常被偽本迷得太甚的「寶黛愛情悲劇論」者是難以「接受」的——豈但「接受」,連「想像」也是無從談起的。

    書中有證據嗎?太多了。

    開卷不太久,就到太虛幻境一回,寶玉所見「判詞」與曲文是怎麼說的?請看: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堪憐者,受人憐惜也,與「戀愛」是兩回事。「世外」之人,少有合群至密之友,故謂這種寂寞孤獨之人,十分堪憐——多情者如寶玉,能識其心,遂憐其境。多情公子的心跡是廣施同情,慰藉於每一不幸者。

    是以書中明文、理據俱在,非我製造什麼「新說」「異論」。

    雪芹的筆,是精細巧妙之極的,每一義總是安排下呼應遙通,待人自悟。寂寞之歎,到了放風箏那一回——乃至茗煙和兒那一回,都十分重要。

    ——茗煙那一回,是寶玉來到東府聽戲,嫌那種「熱鬧」戲變成了「雜技」,已無曲詞戲文的詩境(這是中國戲劇的文化特點,與西方不同),便想起那間小屋中所懸一幅美人圖,恐怕她獨自在彼,寂寞寡儔,故要來看望安慰——這是什麼話?俗人以為「瘋」「呆」,笑罵不齒;卻正是情癡情種的心靈之光,真情至美——凡物與人一樣,皆有生命性情,皆需交會感通;這和什麼「戀愛」乃至什麼「遐思」「邪念」,毫無交涉。

    《紅樓夢》的精神世界的不為常人所解,遂為妄人乘隙,迎合庸俗的「婚配」、「性愛」的觀念,徹底痛毀了雪芹的偉大和大仁大義,大慈大悲!

    放風箏那回更妙。

    試看:除了探春另當別論之外,寶釵的是一串七個大雁,黛玉的是一個美人,給了寶玉。這美人怎麼也放不起來,氣得寶玉甚至說出:若不看在是美人的面上,我就一頓腳跺爛了!

    與此同時,他又聽了黛玉的話,把頂線叫人收拾了,果然放起來了,可他又說,這美人一去,不知落於何處,如若落在村野,讓小孩子拾去,還好;若落在荒無人煙之地,我擔心她怕寂寞——又把自己的一個美人也放了去與她作伴!

    這些重要的「交待」,一般人都當「閒文瑣語」看待,無非逗趣而已。殊不知字字皆非輕下,句句皆有著落。

    寶玉的風箏,大魚給了寶琴(喻「多餘」耶?);螃蟹給了環兒(橫行之人也);自己接了黛玉送的美人,還另有自己的一個!

    請你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想過嗎?

    事情已很清楚:第一,黛玉的風箏(美人,是她自己的象徵)是放不好的,寶玉為之生氣不耐煩;既放走之後,為之擔心,體貼其寂寞——「荒無人煙」之境,即「世外」也,即「仙姝」獨處之地也。生怕她孤寂難遣,又將自己的一個與她作伴——慰藉而非纏綿繾綣的「戀」情也。何等明白!

    怎奈人們多是不思不悟,死抱著那部偽「全本」原著不放,大講「寶黛愛情」,何其昧昧至於斯極!事情的大局已明白確定。

    ——那個又放之美人去作伴的是誰呢?晴雯嗎?還是八十回後另有一個怡紅院中之人隨黛同逝者的佚文待探?

    詩曰:

    美人一去落花緣,寂寞無儔最可憐。

    不識風箏真大事,偽文假物日囂然。

    情緣寶黛淚空垂,假相奇文辨是非。

    荒漠美人誰作伴?何曾生死誓同歸。

    黛玉與王維

    有位讀者,專程投函來問:黛玉教香菱作詩,為何單讓她讀王維的五言律作為啟蒙「教材」?盼我回答。平生不願讓人失望,凡較有內容的必竭誠作復;而這次卻未回信,至今懷有歉意——原因很多,大約當時極忙,各地信件又多,加上他問的絕非三言五語能夠說清的,何況這樣的問題自己也並非早就深思熟慮過,妄言是不妥的,打算得空想想再說——這一來就「擱」下再也「回」不到此題上去了。今日記起它,還是不肯失禮,在此簡答幾句。

    第一,小說並非「論文」,作者常常藉機行文引趣。我的感覺是:雪芹深知,學詩應從五言學起,最是能練筆力,養風格,不塌不蔫,不庸不俗;但他雖讓黛教菱讀五言律,卻又寫她作的是七言八句——這本身就「矛盾」,因此揣度,他單提王維,大約只是為了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大道理,和後文的詠「月」七言律的作法,全非一回事。

    一般講詩的,若提王維,就說他是帶佛學味的詩人,其實不然,試看那「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何等的健筆,多麼的英氣!哪兒是什麼佛禪之事?我想,雪芹讓人學王維,著眼點當在此處。

    第二,詩文不是「一道湯」、「千篇一律」。王維能動,也能靜。所以才有許多寫景寫境的名句。大藝術家無不如此。詩人是個「活」人,用筆也是支「活」筆,沒有死條文,死規矩。從王維五言律入手,是講領悟,不是讓人「模仿」、「複製」。懂了為何寫孤煙大漠,方有「直」字之理;懂了落日長河,方悟那「圓」字的境界。這是以王維為例的用意,亦即「教學」的藝術,不是死「填鴨」式的灌輸。

    香菱的三首七律,和王維「無干」。但她終於悟到「千里白」、「五更殘」的時空境界,懂了「秋聞笛」、「夜倚闌」的人物心情——由這點烘托一個「月」來。

    學生香菱自然成不了王維,師傅黛玉也不是「王、孟」的詩路,因為身份、境遇……都不同。但文學藝術有個大道理,卻是四通八達、萬變而有其「宗」的,離開不得。

    如果以為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人,就不能寫「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餘」,那是以「死腦筋」看事情。黛玉的三篇長歌行,五言律,七言律,聯句,也各有其格調聲容——然而又與湘雲、寶釵的手筆不相混同。香菱的詩,在《石頭記》佚稿中應有發展——不知是什麼情節?但我相信,雪芹設計了學詩一大回書文,卻只為了三次詠「月」,便再無呼應作用,必無此理。因為他的章法沒有「單文孤證」,都是「常山之蛇」,首尾必應的。

    我這些想法,屬於「心血來潮」,偶憶及此,未必即是。這不是小題目,希望有大方家為我們好好講一講。但即此區區拙見,我也無法都當「信札」寫出來,立時答覆那位讀者。不知他能讀到這篇小文,並能諒解我難以盡答的困難否?

    葬花

    一提《紅樓夢》,先想起的定是林黛玉;一提林黛玉,先想起的又定是《葬花吟》。這已成了「定律」,甚至有些人的感覺上《紅樓夢》不過「就是這個」。可見其影響之大,真不可及。

    傷春惜花,殘紅落盡,而喻之以「葬」,詩裡最早誰創鑄此詞?記不得了。此刻只還記得宋代詞人用葬埋一義的例子,一個是周美成(邦彥),一個是吳夢窗(文英)。周曾詠及落花,說是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好像是寫風雨摧殘了牡丹之美,他用上了「葬」字,但未涉作詞作吟之事。及至夢窗,方有一首《風入松》,其前闋云: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輕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這兒的「瘞」正是葬,銘即是詞。這似乎是《紅樓》葬花的先導之例。若說巧,倒也夠巧:你看這兒又有「樓」,又有「夢」。「綠暗紅稀」,又遙遙襯出一個「紅」字來——那樓為紅樓無疑。即當時女兒美人之居處也。

    雪芹受到夢窗詞的藝術聯想啟示嗎?

    我曾講湘雲、脂硯、畸笏三名來自夢窗的一首《江南春》——「風響牙,雲寒古硯,芳銘猶在棠笏……」只這開拍三句一韻裡,就包藏了湘雲的「雲」,脂硯的「硯」,畸笏的「笏」。你道奇也不奇?這還不算那「芳」,那「棠」,又都與湘雲緊切相關。

    南宋詞人史達祖有一首《眼兒媚》,寫的是想念分離的人。名曰「湘雲」,已見我另文所敘。

    夢窗有「剪紅情,裁綠意」之句。同時又一名詞人姜白石(夔)則有「紅乍笑,綠常顰」之詞。又云:「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皆可味也。

    詩曰:

    小杜風流溯晚唐,周吳史與一家姜。

    葬花誰是先驅者,花帚首聞詠杜郎〔注〕。

    〔注〕

    「埽花帚」,亦見杜牧詩。

    葬花詞之思

    《葬花吟》是《紅樓夢》書中打動讀者的第一篇詩,所以幾乎成了《紅樓》的代表。我曾說黛玉的三篇歌行體的力作,即《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後二首是精品力作,而不太受人注目,也少見過細的討論。《葬花》確如雪芹明言,只是「隨口念了幾句」,有「散文詩」的意味,缺少精嚴的章法結構。因此,這實在是即景口佔之詩句,甚異於案頭涵詠推敲定稿的風格意度。

    此篇開頭即暗用《西廂》曲文而運化的,見我在《紅樓小講》中指出的例句。「落絮輕沾撲繡」句很重要,只這句,「絮」、「沾」、「」三「眼目」字都出現了。讓我先說說這三「眼」的妙緒文情——

    絮,可別輕看,請記住,前邊有個「堪憐詠絮才」(第五回),後文有個「偶填柳絮詞」,都是呼應。「沾」,暗點雪芹的真名。此字單單出在「絮」的身邊,饒有意味。,總是與黛玉相連——如「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櫳空月痕」;「桃花外東風軟,桃花內晨妝懶」,俱是要緊眼目。而又與「絮」緊緊相伴,「詠絮」一回,湘雲先說「捲起半香霧」,寶琴後說「誰家香雪櫳」,這就更為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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