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7章 貳 怡紅濁玉絳芸軒 (3)
    我謂湘雲與寶玉的關係已然「超越」了釵、黛二人者,是說寶玉與釵、黛相見時早已與湘雲相處很久了,緣分已定了。而釵、黛來時,寶玉與她們還要「從頭」再講十分「客氣」式樣的新的情緣,那深淺親疏厚薄太不一樣了,簡直沒法構成什麼「比較」,但這一切雪芹不寫,書中無有,故一般人是悟不到的——原因在於這部書本來即與別的通常的小說大有差別,它有「書前書」和「書外書」——此即構成它所以成為「自傳」性小說的重要標誌與「體例」,一般小說寫法——「敘事法」是不能有這種現象的。講《紅樓》藝術,須先明此義。因此之故,也就連帶悟知:什麼叫做「識分定」,什麼叫做「情悟」。

    這段「續《莊》」,在全書中可謂奇文中之大奇,也是雪芹逞才抒悶的一大得意之筆。最要看他對「釵黛花麝」等每個人的「特點評價」、「品格定位」,有趣得很!他說釵屬仙姿,黛唯靈竅;這一切,據脂批雲,是繼「禪悟」之後的「道悟」,這兒他在群芳諸艷中對湘雲是怎麼樣說的?最值得注目了:從第八回「金鶯微露意」、「黛玉半含酸」起,焦點展開於釵、黛二人之間;到第二十回湘雲一到,方才變為「三人行」了,但釵、湘絕無「矛盾」「紛爭」可言,還是黛之於湘,湘之於黛,雖不構成互「嫉」,到底湘雲之心不愉快了,讓奶娘周嬤嬤收拾衣包要回家了!黛玉聽她一口一個「愛哥哥」,自然不無所感,書裡雖無明文,但聽湘雲對黛玉的「評語」,也就可見一斑了:「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說,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這弄到湘雲與寶玉有了誤會,是個「表面文章」,內裡自然是另有緣由了。

    卻說「四個人難分難解」之際,就到了「夢兆絳芸軒」和「情悟梨香院」。這回書,暗定全書的大章法、總格局:黛、釵、湘的「三部曲」。

    押韻就好

    寶玉和薛蟠,也是我所說的「大對稱」章法中的一項對稱法。你若只看到他們二人的差別,還是不能真正理解雪芹的筆意——要看到差別之外也有「知己」、「莫逆」之感,才算會讀《紅樓夢》。

    說到差別,不用多費「文章」,只看兩個人對待柳湘蓮的心態和動態,就洞若觀火了。湘蓮何如人?一表人才,風流俊雅,多才多藝,能歌能舞——貴公子之中高品人物也。寶玉對他是愛重、傾慕、系念、悵望——不能多聚、多談,恨自己不能像他那樣可以做一名「儒俠」而遨遊江海,同為少年英傑,一展才華抱負。

    薛蟠則不然,把柳公子錯當成彼時人賤視侮辱的「戲子」。這並非「識力」問題,是精神世界的不同。

    寶玉與薛蟠交情不淺,並非由於姨親之誼。他們的一切如此不同,並非「同氣類」的「吾輩」,可是倒很談得來。薛蟠人稱薛大傻子、阿呆、呆霸王……,他竟能「賞識」寶玉,一次薛呆兄得了四樣難逢的珍品:暹豬、魚、瓜、藕,專誠為寶玉設宴,說出了一句話:「……這四樣東西難得。我想只有你配吃。」你看,這確是太看得起寶玉——口說不清,但心知其為人之不同凡品,固甚顯然也。

    原來呆兄並不是一個「戲中小丑」或「反面人物」。那樣看,就是不懂雪芹文心筆意了。因為「簡單化」是無緣與雪芹「會心不遠」的。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很多問題,其一是寶玉之人品性情,連薛蟠也是能「望風」而折服的。

    還是在筵席上要行酒令的又一回,大家推寶玉為「令官」。寶玉三句話不離本行,出題「女兒」令,分悲、愁、喜、樂四句,這一下子把薛大哥難住了,處境大窘。他說了頭一句,眾人笑得沒法兒。於是說第二句,眾人聽了,說「更不通」!非要罰酒不可。

    這時寶玉卻說了一句:「押韻就好。」須知:規矩是「酒令大如軍令」,都得服從。不通的酒令「通」過了,薛大哥得了令官的「仁」令,十分得意,心定知感。寶玉的四個字一句話,乾淨利落,指明若要對待薛公子的「詩才」另有標準。真是仁人之心,厚道之言,令人感動。

    自然,必有評者說話了:這是玩笑場面上戲語,焉能當作莊言正論,並且從而品騭寶玉之為人?我卻不這麼想。我只覺得這是仁人之心懷,寬愛之言語,未可輕以「戲言」視之。

    當王夫人房內失竊,滿園查「賊」之時,寶玉要代人認贓受過,是鳳姐點破:寶玉擱不住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

    這就一清二楚了:一片與人為善的慈心,不拘怎麼都可以「過得去」。我以為,這就是大仁大勇,大慈大悲——這與學佛法無涉,大勇是當仁不讓,無所避忌掛慮,亦即全部地為了別人,不管自己如何。這叫不知自私自利為何物,最高尚了。

    乘此之便,倒也不妨談幾句「押韻」的話題。在古印度佛經中,有一文體叫做「偈」,從華語譯本看,句子整齊,卻不押韻——與中國詩不同格調,信尾異文化之產品也。在西方,有「自由詩」,也無韻可押。近代華語文學,多學人家外邦,也不押韻,也無漢字固有、特有的節奏音律——卻也自稱之為「詩」。中國的戲文、鼓詞、民間小曲,如不押韻,則中國人民群眾愛聽不愛聽?這請專家回答。

    「押韻就好」!可知「韻」是個首要的大條件。《紅樓夢》一部大書,不知「韻」為何事故,只有一個二小姐迎春說牙牌令時,接了一句「桃花帶雨濃」,與鴛鴦的「開題」全不相類,令人真是「失色」,叫聲「糟」!二小姐為何至此?實實莫名其妙。

    「反」過來,看看人家香菱吧。她把「韻部」記得那麼清:她用「十四寒」作韻,而「閒」字是「十五刪」呀!北方人,怕是看不懂這文章。普通話拼音,寒(han)、刪(shān),那尾音(古名韻母)同為一韻,而聽起來「合轍押韻」。但在江南吳語,「寒」本音幾乎有點兒像「何」,而「刪」又幾乎像「篩」。請問:這怎怪古分二韻呢?難道「不科學」嗎?學點兒華文漢字的音韻學,是個文化大事情,也有助於讀懂《紅樓》。

    這樣說來,「押韻」也並非小事一段,是個大節目。中國的民間曲藝、鼓詞小調,韻有「十三道大轍」,故有「合轍押韻」的俗話。俗曲戲文,平仄格律可以通融,但不可無韻。重要可知。

    可惜,時至今日,遑論四聲平仄,能與「薛大爺」的「文化水平」比肩者,恐怕也要「屈指」而可「算了」吧。

    大荒不荒

    《紅樓夢》開卷寫媧皇煉石補天,棄一石未用遺在大荒山無稽崖下。這個「大荒」之山,是實是虛、為有為無——剛剛看到這幾句,就會引人發笑了。雪芹明言「無稽」,那「大荒」無非也是同樣寓意,所謂「荒唐言」是也。又如書中也有詩句說得清楚:「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這不就是明證嗎?哪裡又有個真山實嶺?

    話是這麼說,事又未必盡然。因為雪芹的那支筆,是出名的「文人狡獪」,他專用「復義法」,即一詞多義,似實而虛,虛中藏實,真假互兼,令你難以捉摸,時常讓人得其一義,而因此忘了其他。一條線邏輯推理,往往受了「瞞蔽」,例子不少。

    「大荒」一詞,見於《山海經》,也見於《詩經》。唐代詩家也曾用之。但我此刻要提醒「看官」的,卻不在那些上,而是在於尋找史籍文獻中有可能與雪芹家世發生聯繫的線索痕跡。

    有一本民國十八年出版的小冊子,題名《寸心日月樓遼寧隨筆》。據《遼志》所云,遼東本為「大荒之域」。按所引《遼志》,不知是指《遼東志》還是《全遼志》,手邊無書,目力難及,有待關心此題者當能代核。

    其中一段記敘引起我很大興趣,因為我從雪芹的自製「地名」的考證中得到「潢海」,即「遼海」的確證;又得知雪芹為那「跛足道人」題詠中的「家在蓬萊弱水西」的弱水,就在東北黑龍江與吉林二省之境,所以我特別注意這個遼寧的「大荒」,也似虛而實,確有所指,不過總是以「荒唐」之形跡巧寓真實的內涵罷了。

    無獨有偶:一次《人民政協報》學術版的記者王小寧女士來訪,談會中提到,她原籍是遼寧撫順。撫順北與鐵嶺接壤,而她曾在一幅舊地圖中,竟在撫、鐵交界地帶發現有一處地名——就叫做「大荒」!

    這麼一來,我這「考證派」可就拍案驚奇,大發「癡迷」之想了。把這個發現與「潢海」、「弱水」結合起來看,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大荒」不荒唐,本就實有其地。這地,竟與「潢海鐵網山」(按即隱指鐵嶺衛,詳見拙文《「潢海鐵網山」考(附「檣木考」)》,載《紅學求是集》),是同一地區。

    我如今更加相信,由於「大荒」有了實據,雪芹上世祖籍本在鐵嶺,並無錯斷。人家譏笑我,說我近來離開「考證派」的本行,忽又走向「索隱派」,云云。大約其所指即是這種例子。但只是,過去所以詬病「索隱派」者,是指他們所運用的那種「猜謎」方法太離奇(如林黛玉是影射姜宸英、薛寶釵是影射高士奇……青兒是韭菜,板兒是銅錢等等,云云。)而我們這類考證,究竟如何又是墜入了「索隱派」的歧途錯路?思之不能得其解,因為兩者並無「相似」之處,不知緣何考察一下雪芹筆下所巧用的史地變名,就會成了那等特殊的「索隱派」呢?

    至此,又會有反詰:大荒山可以有解了,那麼,「無稽崖」又指何所呢?我答:這個「無稽之言」用來虛托一筆,正如說「石頭記」時,只是邦國輿地、朝代年紀「失落無考」的「無考」一樣筆法。所以脂硯在此緊跟即批云:「據余說卻大有考據。」

    你看,這多麼有趣,「敷演」的文詞是無稽無考,內裡「埋伏」的卻大有考據。作者口中越說是「假」的,越有無限煙雲丘壑,索人去解。這就是一部《石頭記》的奧秘所在。不講這一點,則「紅學」云云,就只能是「形象鮮明、性格突出」等那一套文藝用語了。

    然而也有人一直在反對我們這樣理解「紅學」之「學」,卻竭力呼喊:紅學要「革命」,要「回」到文學創作上去!云云。

    我忍雋不禁,拜問一句:曹雪芹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之言,到底這是不是正指「文學創作」?奇怪,我們試圖解讀這個與眾有殊「隱——借」的創作方法,不是為了回到雪芹的具體的、個性的、獨特的「創作」上去,如何反倒遭到大專家們的強烈斥責呢?

    我的謬見可以不值一笑,但擺在我們面前多少年來的一個根本問題,還是需要解答:如果曹雪芹寫得一概是「滿紙荒唐言」,那麼,他該很「開心」地對讀者哈哈大笑,心情應是興高采烈,然而他卻「一把辛酸淚」、「字字看來皆是血」!這卻怎樣講?比如,「辛酸淚」不妨向人直流痛瀉,為何偏偏要用個「荒唐」的煙幕?

    這樣,我這愚蒙就心悅誠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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