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6章 貳 怡紅濁玉絳芸軒 (2)
    雪芹設下此號的本義是:雖生於富貴之家,卻於富於貴二途,均無交涉,是個不屬於此類的「閒」者——多餘之人耳。

    這個別號,最為「有味乎其言」。

    如《西江月》,說的就是「富貴不知樂業」——杜少陵說曹將軍(大畫家曹霸,魏武之後)是「富貴於我如浮雲」,即此「閒人」之謂也。

    再看「無事忙」——

    無事,「閒」之註腳也,閒而實「忙」,似矛盾而相反相成——我於富貴場中,無事無緣,「閒」得「難過」,而我之時時刻刻都在繁忙者,是為「千紅一哭」的事業,日日夜夜操心費力,為她們傷懷落淚也。

    所以,回目中又明出「試忙玉」之文——而那「忙」字卻被人妄改為什麼「莽玉」,成了幾乎和薛蟠一樣的氣質了,真是毫釐千里。壞本子類此者甚多,怎不為雪芹叫屈不平,大聲警世!

    居末,出現了「怡紅院濁玉」。

    好一個「濁」字,寫盡了寶玉的內心情愫。

    想當初,大石化玉時,明文是「鮮明瑩潔」——俗話有「透靈碑兒」一語,彷彿似之。那麼,怎又「濁」了起來的呢?

    「眉濁物」呀,在女兒面前永遠是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愧煞人也!

    濁玉,身在濁中,也無辦法。慨歎「太(或作好)高人愈妒,過潔世間(或作同)嫌」,而混跡於濁世之間,怎麼能真潔而不濁呢?

    悲夫!

    寶玉的自愧

    作者有深痛——寶玉懷內疚:「家亡人散各奔騰」,家亡自難說是寶玉之罪,但人散卻該由他承擔一面責任。這話怎講?明白清楚:人散的開端就是由寶玉而變生事故,一步一步導致這個使作者終生抱恨、滿懷愧悔的全書大旨主題——為千紅一哭,隨萬艷同悲。

    人散的第一名就是寶玉的丫鬟茜雪。茜雪毫無過錯失職之處,卻因寶玉自己在寶釵屋吃酒醉了,因奶母李嬤嬤之故,即向茜雪大發公子哥兒的脾氣,摔了茶(盅)。此一事故,在第八回,是全書第一次寫寶玉對待丫頭使女的驕縱之氣——「少爺」再好,也能他作威作福,喜怒無常。茜雪之後,又有小紅之被排擠離開怡紅院,蕙香(四兒)之逢怒而遭斥。她們的本身本職,也是毫無過失可尋,一派冤枉。

    而從脂批逗露,這小紅、茜雪、蕙香(又作佳蕙),卻是日後賈府敗落、寶玉遭難時的念舊相助之人。這一點已足以讓人深思而感歎不已了。再接下去,是惹了金釧的一段大禍,葬送了人家的青春性命。異日出城私祭,其深藏的內愧、隱痛,尚待言哉。

    在「撕扇子」之前,又有欲逐晴雯的大風波。雖然此事晴雯也有其過分的不當之處,到底動不動就以攆逐為本領手段,開啟「人散」的大端,豈可為寶玉尋詞而諉過乎。是以我謂寶玉應對「人散」承擔一定的罪責。

    至於不能救助柳五兒,無力挽還芳官的被尼庵拐騙,尚不忍派他的不是。但他又很早許諾了眾丫鬟,將來都要遣散自便——因此襲人臨行方有「好歹留著麝月」之言,則可見諸鬟之去留,寶玉還是有「權」的,那麼他一生的喜聚而怕散的傷離,卻又自導於離散的前驅,是又何耶?

    或許,這也就是脂批指出的:寶玉有「情極之毒」吧?「盛席華筵終散場」,「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聾子放炮仗——散了」……這些讖語伏詞,為了什麼?是「情癡」之「抱恨長」?還是「冤債償清好散場」,看破了「紅塵」而徹悟了人生之如「夢」?

    「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此豈作者著書謝罪於閨友閨情乎?眾多女兒含冤負屈而亡而罪,而苦而難,為寶玉也,亦緣寶玉也。寶玉豈得辭過?豈能自安?是以「通靈」玉上所鐫「貳療冤疾」,說明寶玉又曾有冤疾幾乎致命的一段重大情節,而八十回後已佚缺。

    詩曰:

    悲歡離合是書魂,傷別傷春心自捫。

    人散開端思茜雪,三春去後各尋門。

    寶玉的「思想」是自由、平等、博愛嗎

    紅學如其他諸學,各有發展流變的歷程。「新紅學」被批判了,以「資本主義萌芽」論為經濟基礎而解說《紅樓夢》所反映的「上層建築」,如思想意識等等的說法興起,取代了「新紅學」。此說至今時有重提、複述的例子。如自1954年「批俞」計起,正好已滿五十年。

    由此一理論而提出的「賈寶玉論」中便出現了「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認為這正是「怡紅公子」的思想三大重要表現,恰好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產生初級階段的口號要求相似,因而這必然就是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的社會經濟的反映,於是在中國經濟史上尋到了若干可以證明《紅樓夢》與時代正相符合的證據。

    記得那時期傳達的毛澤東主席關於《紅樓夢》研究的重要談話裡,就說「雖已有了資本主義萌芽,但還是封建社會」。並於此後又曾指示:迄於彼時,還沒有真正的符合馬克思主義的《紅樓夢》研究著作。

    最近一段時間,認識了幾位在校的高材生,有男有女,他(她)們識見不凡,也敢於打破陳言,自抒新見,表示不同意以「資本主義萌芽」理論來理解中國的這部獨一無二的偉大瑰寶,也不贊成把寶玉說成是「反封建」的「叛逆者」。其大意是認為,《紅樓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產物,不宜用西方的經濟社會發展的情況來「比附」我們的歷史實際。

    這些新一代青年的對《紅》書的理解與議論,令我感到意外,也引我深思。說到「自由、平等、博愛」,是否就等於寶玉的思想?這倒是我早就自學自研的課題之一,卻不自近時認識新一代青年高材生開始。因此,想順便乘機說說我多年的想法——而並非是與他們這些新秀「倡和」之意。我曾想過的,有如下幾點——

    第一,什麼叫做「資本主義萌芽」?應該就是「資本主義經濟在封建社會內部因小生產者的自發分化而產生」(引自《辭海》)。它是最初階段,還不成「形」。

    第二,小生產自發分化,為圖自我生存、發展,這才有了向「封建者」要求「自由、平等、博愛」的意識——此時應已「成形」,有了些微的「聯合」力量了。

    第三,所謂「自由、平等、博愛」,都是為了一個「自我」的利益,因為小生產者原先最受桎梏拘迫、最受歧視鄙夷、最不受富貴之族的「憐愛」,不當「人」待。

    第四,一旦這些小資本者(經歷時間、地域等條件的發展興隆),其奮鬥目標變為積累壟斷資財、剝削勞動。一切是可以用「損人利己」來概括的。因而,他們從開始到後來,從出發到「完足」,只有「為己」、「自私」這個唯一的「座右銘」與「行動指南」。

    如若我這門外漢妄思妄忖不至大謬非常,那麼就不難與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對照對比一下,看看到底他的思想行為是不是「資本主義萌芽」的折射投影?寶玉最大的「不肖」是最不知「為己」,最不懂「自私」。所以胡風謂之「唯人主義」。但寶玉不懂什麼叫「平等」,他疼憐侍婢,因為她們是女兒。

    寶玉的屋內,幾等丫頭各有「可到」之地,不「及格」的不許入內。春燕的乾娘「不知禮」,也「不知趣」,闖入內室被丫鬟們羞辱得無地自容。這叫「平等」嗎?

    賈公子「不了情」偷祭金釧,冒了大險,費了大事,掙到井欄之旁,只「含淚施了半禮」!好一個「半禮」,這叫主、奴之分呀!平等嗎?賈寶玉對小廝們,更「不平等」。他也並不懂什麼「博愛」。他不會「愛」夏婆子、老尼姑、馬道婆……可以「理解」;但他並不「愛」秋桐、夏金桂、燈姑娘……

    「自由」倒是可以「比附」的,比如他理解齡官,為籠中鳥悲歎。他表示日後要將怡紅院的丫鬟都「放出去」——是指不做奴婢,婚嫁自便——「主子」不再主張、干預,如此而已。資本家的剝削、害人肥己,是爭「自由」的目的,他們也不是容許勞工們可以「自由」。「自由」是他們獨享的自由,而寶玉並不曾讓自己「自由」地損人利己。寶玉十分欣賞禮儀、禮節,一點兒也不主張「逾分」。他不狂而且不妄,絕不為了私慾而為非作歹。藕官在園內燒紙——寶玉也不贊成她有這種「自由」。

    寶玉的真「平等」、「博愛」與「自由」,是和魚兒說話,和燕子交談,與星星月亮「同悲樂」。他憎惡功名利祿、八股文章,因為那「文」是假文,他渴慕真文真詩——這裡可以擁有一些個性的自由。我以為,他身上擁有的氣質與資本主義萌芽的東西並非一回事。

    寶玉續《莊》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段「續《莊》」,真是全書中奇文之尤奇,異采之絕異!我此刻引錄一遍,心裡還是十分激動——思緒紛然,摘要粗記在此,與讀者諸君「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第一是,此文襲、麝之箴勸,釵、黛之警教,深深打動了寶玉此時此境的情思紊亂、斟酌參詳;因《莊子》一段話,獲得了感悟而找到了一時的「出路」。這「出路」就是拿莊子教示去消除那種比較、計算之心,若把一切「盤算」之心泯滅,心無計較爭執之思,則感到一切「放鬆」,再無糾纏,豁然開朗,「得大自在」了。

    第二是,這兒頭一遭兒雪芹向人透露了他對釵、黛二人的優長與他私衷深處的秘密:他認為,論姿容,釵比黛美,令人有了「戀愛」之心——這是別處不肯說的——別處總是說對寶釵是敬重,是欽佩,不敢褻瀆;對黛玉呢,他首次表明:是喜愛她的才思,而非美容艷態。這一點,對理解《紅樓夢》,就太重要了。

    第三是,釵、黛雖有不同,但都是可以令人迷眩纏陷的危害「天下」者,都須「戕」其姿而「灰」其竅,不然「天下」是不得安然的。注意,這只是講他的一時之「悟」,而並不是真的從此「改悔」——那就不會有《紅樓夢》這部書了。

    第四是引出這一「悟」,對像全由「釵玉花麝」這兒,說來說去,只不干涉湘雲一字!

    為什麼?為什麼?

    請你解一解,思一思,找找自己的答案——這答案以前曾經念及悟及嗎?這才是我此刻引錄此一奇文的最大的目的。

    ——至此,聰明的讀者至少也會有點兒明白了:原來,湘雲是「另當別論」的。也就是說,寶玉與湘雲的緣分、情分,都不與釵、黛等處於同一個「層次」「等級」上;既非美貌一端,亦非才情兼擅——早已超越了這些「戀愛」的「標準」。

    如果讀不懂這一關鍵之點,就必然要疑惑,以為我講湘雲在書中的重要性是什麼「抬湘抑黛」的「偏見」,因而為那林姑娘打抱不平,忿忿然,不知我這是怎麼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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