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5章 貳 怡紅濁玉絳芸軒 (1)
    「賈寶玉」解

    曹雪芹給自己設下的巧妙:將書中人物的取名移借於唐詩,即寶玉與釵、黛、湘為香菱學詩而談論時說的,「寶釵無日不生塵」、「此鄉多寶玉」二例,「原來咱們的名字都在唐詩上」。這種筆法實在有趣。但稍一沉思,便又生「疑」:他只舉了寶釵、寶玉,連「黛玉」是否也見於唐詩,就不言不語了——由此可窺,那「黛玉」一詞,純出「生造」,找不到出處來歷。

    如今還說寶玉即是寶,二者本不可分,「寶」的原字、簡字,都十分清楚。原字「寶」,此造字組構是屋內存有玉,「缶」是個音符(古音fǒupǎu不分)。至於「貝」,那是後加的「構件」。是以「寶玉」原是一物、整體,並不存在「非寶之玉」或「非玉之寶」也。

    玉為大寶至寶,是中華獨有的科學與美學的聯合認知,人人皆曉,「賈寶玉」是「假寶玉」,相對於「甄(真)」寶玉而言的。那麼這該是說,賈寶玉本是石頭投胎化人,本不是真玉,故謂之假。

    可是,雪芹又特為揭明「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他並不假,假而又真,妙諦迴環,不可「死」於字句的表面。還有一義十分可能:雪芹的乳名也就真叫寶玉。

    「路謁北靜王」,小王初會寶玉,不就極口稱讚:真個「如寶似玉」嗎?此小說之巧筆乎?抑或微露之「天機」乎?讀《紅樓》,要有悟性,例證大都類此。

    寶玉有個亡兄,名喚賈珠,李紈之夫也,「珠」「玉」正相排次雁行(正如賈璉原有兄名瑚,「瑚璉」相次,見於《論語》也)。

    奇怪的是,秦氏可卿之喪,卻有二丫鬟報恩,一名寶珠,一名瑞珠——明犯西府少主人的名諱,這就太難講了,因為那時候這是不容許的呀!由這一點看,秦氏的輩分恐怕不會真是賈蓉哥兒的媳婦。她是「寶瑞」的一顆掌上明珠。

    ——「寶瑞」是誰?有無此人?姑不妄揣,但這「瑞」字是與「珍」字同輩,禮法上是不會將丫頭們取名為「玉」字輩的。

    雪芹在全部書中肯用「寶」字以為名的,只有三個:寶玉、寶釵、寶琴;第四個屬丫環的,則只有「寶珠」一例。

    當寶玉學禪時,黛玉曾詰問:你名叫寶玉,你有何貴,你有何堅?寶玉不能答,其實非不能答——我們也可以代答,其詞曰:我之貴,貴在「天下無能第一,人間不肖無雙」,並無第二人可與我媲美;我之為堅,絕不去讀八股文章,去和「祿蠹」為伍也。

    假寶玉不假,品質無愧真寶玉。

    賈寶玉——新型「聖人」(上)

    很有些人看不上寶玉其人其事,批評說:一點兒「剛性」也沒有,哪兒像個「男子漢」?我聽了這類話,就替寶玉不平——是寶玉沒「剛性」,還是你根本看不懂《紅樓夢》,難免「不通」之譏?

    寶玉沒有「剛性」嗎?「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之後,他絲毫沒有「動搖」和愧悔——他的愧是難以「對得住」金釧,金釧為他一句戲言自尋了短見。他的愧是難「對」亡者之親妹玉釧。他對「勸」他「以後你可都改了吧」的知者答言道:「你放心,我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甘心情願……」聽聽這些語音:沒有「剛性」,說得出來嗎?

    雪芹寫出這樣的少年人物,為之「字字看來皆是血」,無怪乎新睿親王淳穎題詩說他是「英雄血淚幾難收」。「英雄」二字下得非同等閒,難道世上有「沒有剛性的英雄」不成?講得通嗎?

    寶玉的「剛性」,在於自有立足境——即今之所謂「原則性」。他並沒有表露為「擰眉怒目」,躁氣十足;他聽了不入耳的話,不便或不擬反駁時,總是以「不答」對之。要知道,不答是連「商量」的餘地也無一絲毫,斷然拒絕!這才是最大的「剛性」。如若不然,請教:怎樣、什麼,才叫「剛性」呢?

    剛性並非頑固不化,不通人情,不具人性。恰恰相反,情至真極,則化為一種「剛性」。別錯拿粗野、蠻橫、霸道、自大等等當作什麼「剛性」和「男子漢」的「特徵」——那豈不令寶玉笑煞氣死?寶玉有兩次「最沒剛性」的表現:一次是在「太虛幻境」,一次是夢入甄家花園。那文章可稱妙絕人寰,絕倒了古今中外的知音者——

    第五回,當他進入「幻境」,初遇警幻仙姑,交談後,警幻喚其姊妹出來迎接貴客,房中果又走出幾位仙子,一見寶玉,都怨謗警幻,說你原說絳珠當來,如何引這濁物污染了我們這女兒清淨之境?寶玉聽了這話,便覺自己污穢不堪,嚇得欲退不能……那種「無地自容」的尷尬之心態,盡呈於目前。

    第二次夢入甄寶玉家,無獨有偶,人家的丫環們不認得他,罵他是個「臭小廝」,痛遭了一頓奚落。寶玉一生從未受人這般「待遇」,也是狼狽不堪,無以自處!

    大約有些人對此就「抓」住證據了:確是天天甘受一群「毛丫頭」們的氣,一點兒「氣性」也無!書裡的傅家的兩個婆子,看到寶玉的形影,就如此評論的。可是,那些以「大男子漢」自居的「看官」們,單單忘了寶玉的「另一面」——他和湘雲最為親厚(實在對黛玉遠甚),但當湘雲偶因勸他去會見賈雨村,學些「仕途經濟」時,他立刻毫不客氣地說:「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去——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並且批評說那是些「混賬話」!

    請問:這是不是「剛性」、「氣性」、「原則性」?!難道我們要他對他誠敬憐愛的女兒們竟擰眉努目、吹鬍瞪眼,充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的一派凌人抬己的臭架子不成?

    我們應該「自我檢討」,懂不懂「濁物」這個名詞,是何內涵質素?別讓自己陷入「大男子主義」的庸俗坑淖中去。

    竊以為,寶玉的兩「面」不同表現,可以和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先後合參對看,豈不饒有意味可尋?似乎沒有誰譏嘲魯迅是「沒有剛性」吧?魯迅與寶玉,自不宜「硬」比「強」拉,這原不待說,但畢竟在「各有千秋」之中還不無「相通」之處——這恐怕也就是魯迅對寶玉頗能理解,並大有讚賞之意了。這卻是十分重要的一個中華文化和英雄人物的大課題,需要深研細究。魯迅當時「千夫」紛紛「指」斥圍攻,而寶玉恰好也是「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不是清清楚楚地令人憬然嗎?

    然而那種「沒有剛性」的論調至今有唱和者。這就表明: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是文化教養不同,各有其思維模式。不過,人又總有些「常識」,不肯冒犯「常規」——比方,評論一下說魯迅「沒有剛性」、「哪裡像個男子漢」……的高明者,大約是還不曾出現過吧?

    賈寶玉和魯迅,都不是一下子、很容易、簡單地可以認識的人物。如果只用「好」、「壞」、「善」、「惡」、「正」、「邪」等等傳統道德觀念和「定義」來對待他們,結果弄清楚、說明白的「批評者」是不會很多的。

    知人論世,談何容易。研芹論《紅》,又比知人論世「容易」多少?寶玉是個強者還是弱者?他對什麼和順、對什麼剛硬,是有分際有原則的,雪芹筆下,是寫得明瞭的,可惜,「接受美學」的關係,致使若干人看「反」了原意本旨。這當怨誰?如何解決?有待專家開方用藥,非細故也。

    賈寶玉——新型聖人(下)

    如何稱得一個「聖」字?在某一領域造詣至高至極者就有資格。例如王羲之為書聖,杜少陵為詩聖,斷無第二人可奪其位置,即是真聖,即是實至名歸,萬人拜服,千古不易。依此而推,所以寶玉堪為「情聖」——正如雪芹堪稱「稗聖」一般。

    寶玉是個情癡情種的最高代表。他的情,至大,至廣,至誠,至切,至深,至厚,至痛,至真,至善,至美。這是一顆無可比喻的人類心田、心地、心境、心靈。

    他之所以不同於前聖舊聖而為「新聖」者,在於他的嶄新的價值觀已然超越了以往的社會人生的標準尺度,而達到了一個昇華至美、至大無名的境界。

    我這樣說,可信否?

    若嫌我人微言輕,就讓我拉一位名賢來作證,即《紅樓夢人物論贊》之作者塗瀛,其《賈寶玉贊》已給他定了位,贊曰:「賈寶玉,聖之情也。」這「聖」字是由他先定下的,非我妄擬阿諛之詞也。寶玉是「聖」者,但又不同於孔子孟子、玉帝如來,他有自己的、即新的「教義」和留下的「經典」,此經典即是《紅樓夢》。

    《紅樓夢》不是不講「仁」,不講「德」,而是更高層的真仁大德——他改用了一個「情」字來概括這部經典的勝義,所謂「大旨談情」者是也。所以塗先生看清了,此真「聖之情者」——我以為,應該作「情之聖者」,也無不可。當然,哪個是本,哪個是末,值得深入討論。

    「情聖」之聖,是以情待所有之人,不分親疏等級,包括「不情」者在內,同一博施溥化。此其一。其二是他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消極命題轉化而為積極的,大約可試擬為「人有所欲,我施與人」吧。當然,在《紅樓夢》中,這「人」應特釋為「女兒」——雪芹用女兒作為「人」(真正的人)的代表,那是另有一層深義,——然而也正是新型聖人與舊聖前賢的不同之要點。

    賈寶玉的別號

    賈公子別號不少,諸如絳洞花王、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富貴閒人、無事忙,還有自呼的「怡紅院濁玉」,回目中所稱的「情哥哥」,書文中的「多情公子」——可謂多矣。總列而觀之,煞是有趣。

    有趣的是眾義紛陳,各佔一解。但其所以然者,是「反映」出這個少年的本性真情,志趣風格,抱負襟懷,是多麼複雜地「統一」化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奇才和癡人。

    若逐一個別「註釋」其本義實旨,不妨試作「解人」,姑陳臆測——

    絳洞花王,王是主眼,或作「花主」者是個別版本訛字,務請改正——道光年間的王希廉不就自號「護花主人」嗎?其實那思想庸俗得很,去寶玉十萬八千里矣。

    花王的「王」,不是稱王稱霸的帝王思想,是在某行某業中獨有魁首之位的意思。在過去,時常可以看到此例,比如製造剪刀品質第一的,俗號即是「剪子王」。就連京劇裡,也有「梅大王」之稱號,謂梅蘭芳是也。再如唱京韻大鼓(書詞)的劉寶全,人人都尊之為「鼓王」,皆其良例。

    所以,寶玉「小時候的營生」,是說自己居於花洞中為養花的第一能手——而絕非給群花做什麼「主」、當什麼「頭目」的那種士大夫們「雅得俗不可耐」的庸俗念頭。

    混世魔王、遮天大王,貶語、戲語,我於另處講過,今悉從略。

    「富貴閒人」,又怎麼講呢?

    若看字面,正是世上最難得的富貴中人,又無事多暇——最為自在,最能享受。這就「被作者瞞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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