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3章 壹 何處紅樓別樣紅 (2)
    《紅樓夢》(專指曹雪芹原著,與偽續書無涉。後同)是一部偉大的著作,這早已成為人們的共識,本是無須重複的常言了。但若問:此書何以偉大?偉大的理據何在?是否一向名氣大了,就形成了大家不明所以的隨聲附和?能夠說得清嗎?

    若要真夠得上一個「清」字,我自愧無此能力,為此寫一部幾十萬言的專著,也未必就「清」得起來,何況一篇如是的小文,又濟何事?可是我還是想說上一說——說的全是一己之見,沒多大意義意味,可以取證於前賢,借重於先哲。我覺得這個辦法非但不只是「不失於」一種解疑之方,倒正是最好的書證文證,人證言證。

    先說清代人。他們不會用「現代漢語」來正面下個「評判」「鑒定」,但其實質可以推求,「譯」成今言。黃遵憲向東瀛友人介紹《紅樓夢》,推之為「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奇書」!

    這不就是「偉大」得再無更偉更大了嗎?他是詩家。如謂詩人話語不免「藝術誇張」,那麼另請一位學者兼政治家:飲冰室主梁公啟超。他是清代三百年學術的總括之大家,他不是講「文藝」,而他的評斷是:一代說部(說部,小說類著作),唯《紅樓夢》是「立千古」。(注意:「」不能簡化為「只」,否則就只能限於一千個「古」,到「一千零一古」,它就「倒」了。一笑。)

    能千古而永遠獨佔文壇之魁首並無與匹敵——這還不就是真「偉大」,又是什麼?毛澤東是政治家、革命偉人,一生讀萬卷書。及至談到中國可以驕傲於世界的,除了地大物博之類而外,卻「只有」一部《紅樓夢》!你看,這實際上是何止「偉大」,簡直是無以名之的最高評價——因為古今漢文中並沒有留下更恰當的詞語。真是不可擬議,令人震撼驚奇!陳獨秀,有過專文極贊《紅樓夢》,理論甚為高明。同時就有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作出學術性的定位之鴻論了——先生對《紅樓夢》的評價,不是用一個「形容詞」來表達的。他的思想穿透力和藝術鑒審力是兼勝而又俱高的,所以在《史略》裡對《紅樓夢》及其作者的評述是帶著濃厚的感情而落墨,勝義不竭,雋語時出,迥異於一般習見的語調詞風。述說完了各個特點之後,總括了一句,是「此所以雪芹之不可及也」!

    誰若能得先生的這句話,就不必再用「偉大」二字方能顯其偉大了——是為真偉哉大哉矣。順便一提:魯迅明明知道「曹」是其本名,學術著作例書本名,而不同於隨筆雜記可以表字、別號代之;今先生乃不拘「文各有體」之常例,逕稱「雪芹」,親切佩服、愛重之至矣,何待寫上一個「偉大」方顯其心情態度乎。

    我以為,如有人欲索「證據」以證明《紅樓夢》之偉大,以上粗舉數例,皆證而有據,豈是哪個人一家之私言,或編造之假「證書」哉。也有一二評者說雪芹的壞話,今不擬引來大煞風景。至於胡適、俞平伯兩位先生,都曾說《紅樓夢》並非一流作品云云,在此敘及,可以耐人尋味,信乎眼光不同,另有其「標準」,非我等所知了。

    詩曰:

    偉大何須字寫清,心明眼亮句通靈。

    泰山亦有不能見,總是崇洋一派情。

    《紅樓》與「十三」

    人人皆知《紅樓》與「十二」關係密切,一部書裡有各式各樣的「十二」這、「十二」那。十二者,偶數而非奇數也。可是人們很少言及這書和「十三」的關係。如今就來「發凡提要」,看看有其義理否。

    早在中學,就聽說西洋人忌諱「十三」,視為不祥的數字,但未遇給講解其文化原因者。在中國,沒有這一觀念,「大旱不過五月十三」,據說那天是「老爺磨刀日」(老爺,民間專指關公關帝也)。其來歷是什麼?我也沒聽人講清楚。這都是民間之事。說到文人,只知清代一位名士,本來手筆很高,科考卻落了第,只因作詩時用的是「十三元」的韻,不慎一個字押錯,出了韻,竟爾蹉跎了半世,氣得他發狠大罵「該死十三元」!給人留了個談資話柄。

    這「十三元」為何那麼獨它討人嫌?因為這韻裡的字不像別的韻全都「順口合轍」,卻分成兩半——應說是按古音原是全諧的,而後世則念起來是兩個韻「拼」成的:一半韻母是—uan,一半是—uen,所以一個記不准,就弄錯了。

    然而,《紅樓夢》裡,偏偏愛用這個「十三元」。

    初起海棠社,丫鬟拈的韻就是此韻的門、盆、魂、痕、昏,屬——uen類。到後來中秋聯句,黛、湘數欄杆多少個以為韻部之數,恰好十三根,「又是十三元了」!真巧!

    這夜的大聯句,韻多,就不只「—uen」類了。如元、繁、軒、暄、媛……屬「—uan」了;而坤、吞、孫、痕、魂、根……,則屬於「—uen」類。(作詩的,仍願守律;作詞的宋人,已將它們分押入兩韻了,一半入「真、文」,一半入「寒、刪」等等)。

    回到本題,雪芹為何單單「愛」這個「十三元」?恐怕內中奧秘很多,後人難曉。依我一知半解而妄揣之,就不止一層微妙緣由了。「十三」對雪芹是個難忘的數目。例如,害得他幼時眼見家破人亡、六親遭罪的那位「聖上」是十三年「駕崩」的。例如,他長到十三歲時,得蒙新皇「寬免」,家道小小「中興」,他又能重享公子哥兒的福分了。這可非同小可——然而,就在同時,他就被家裡嫉妒的人害得差點兒喪了性命——在書中是馬道婆、趙姨娘的勾結謀算,而救命的和尚清楚地念誦的是「青埂峰一別,轉眼十三載矣」!你看,何等驚心動魄!

    在「書背」(書的背面或底層)即歷史事實上,這是乾隆改元的大事。再到了乾隆十三年,就又一番光景了——那年,雪芹年方二十五歲,大約正在內務府當差,由「筆帖式」做到「堂主事」。這無疑是在大表兄平郡王福彭的庇蔭之下,境況是「過得去」的。誰想,這年冬十一月,福彭忽然病逝,年方四十一歲。福彭既歿,曹家再無可予支援救濟的至親了,估量雪芹真正地告別親友,走上更為艱辛的生涯之路,當從這個「十三年」開始。

    再看看國是朝局的大勢吧。這年,江蘇民鬧事,因米價太高;山東民搶劫,因歲凶災荒。朝廷上大臣獲譴。皇家內部,大阿哥、三阿哥不孝,氣得乾隆要殺了這種親生子,說的話竟明明白白指出了他們兄弟將會自封自號,爭位殘殺——(恰如雍正當年兄弟相殘一樣,只不便這麼比照罷了)。乾隆甚至說:與其他們日後互鬥相殺,不如我殺了你們!

    這些事態,勾動了雪芹的多麼大的震動、驚奇、沉思和歎慨!又是「大阿哥」,這不就太像太子胤那時候的故事再度顯現了嗎?

    啊,這個是福是禍、是生是死的「十三元」又來了。刻骨銘心,作詩也忘不了這個「元」。讓它永誌在筆花墨彩中吧。

    詩曰:

    年華長記十三時,天壤風光夢自知。

    才欲吟詩拈好韻,十三元總最相宜。

    海棠啟社興猶濃,月滿中秋續未終。

    溪館欄杆關氣數,十三常與命相逢。

    《紅樓》與朱門

    「紅樓夢」,不但「夢」是飾詞,即「紅樓」也是假名。

    何以言此?理由簡單清楚,無甚糾纏之處。因為寶玉入夢,是寧國府(即東府)的府主賈珍之子媳秦氏的臥室,這都是大四合院平房建築,沒有什麼樓閣亭榭——那是後花園的格局,二者無相混之例。

    那麼為何又叫「紅樓」之夢?

    我於拙著中多次引來唐詩佳句,用以說「紅樓」乃唐宋詩詞中的特別雅名,專指富家婦女的精美住所,其詞義相當於「瓊閨繡戶」而已,「紅樓」不過是富家的妝樓、繡戶,即婦女閨房的一個代詞,可以是樓,也可以非樓而以「樓」稱之而已。可是我又強調說這個「樓」不能譯、無法譯為英文,因為「紅樓」這個整體詞語是個「詩境」,不能一概坐實,以為它必定是兩層(或多層)的樓房。如直譯為storey-building,這對歐美讀者來說是一絲毫都不會表達我們那「紅樓」的樓宇境象的,反而成了十分可笑的「文詞」。所以,我又總是稱讚自昔英譯《紅樓夢》為RedChamberDream是高明的譯法,是真能體會原文的意境而不是死摳字眼兒。在雪芹筆下,「紅樓夢」本是指寶玉在秦氏的閨房臥室所做之夢,而秦氏臥室只是寧府的兒媳的住房,都是平房大四合院,哪兒真有「樓」在?

    若明此義,便知自清末以迄民初的各種英譯本皆作RedChamberDream,是煞費苦心、推敲選定的,將「樓」譯為Chamber,正合精美臥房之原義。那是真懂了「紅樓」二字精神的佳譯。所以,英譯中的chamber正是經過精思細解,方是真能傳達一個精美居室的單詞,似「不忠實」而實為「信、達、雅」也。

    不料,後來忽然出來了一個RedMansion,而且大行其道。世上怪事之多,於今為甚矣。RedMansion已不再是「紅樓」,而是「朱邸」,即「朱門」高官豪富大府第了——這個古詞語特指的與女兒(雪芹之書的主題)早無干涉。這等於把人家的書名悍然篡改為「朱門夢」了!

    朱門者何?高官顯赫人家的大「官邸」是也,所以也叫「朱邸」。朱門、朱邸,表達的是男人們爭權奪利、發財致富以後居住的豪華住宅,也能稱之為「府」為「第」的一個專用詞,它與雪芹小說的主題——「女兒」正相違反。這種譯法,真可謂荒謬之至,不通之至!

    「朱邸」是男性的佔據地,裡面縱然包括女子,只不過是「附屬品」的地位與性質,絕非「主位」。這裡是男性弄權倚勢、積財進祿的巢穴,豪華是有的,於美好、於詩意是不相干連的。杜少陵句:「朱門酒肉臭」、「朝叩富兒門」,你能從那中間得到「紅樓」的美學感受嗎?

    紅樓夢不是朱門夢,不要給不懂中文的西方讀者「灌輸」如此錯誤的書名,完全改變了原著的旨義。

    詩曰:

    譯界久傳信達雅,於今胡亂可安排。

    專家自有專家派,進士原來如此哉。

    《紅樓》四季

    晉代陸機作《文賦》,開頭就說「佇中區以玄覽(謂心居身軀之中位,功用是精神活動),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四時者,時光節序之推遷,花木風霜之改換,最是詩客文家的敏銳感受的對象,起著非常重要的引發作用。說到《紅樓》,正不例外,而且所起的作用,又不止是引發思緒,更是情節的「構件」。

    開卷中秋,甄家禍變上元,此乃序幕。以下進入正文,節令總是隨筆點明。秦可卿病忽轉重,敘明前兒中秋還很好……她的由病重而喪殯,皆不出冬季。以前,姥姥一進榮國府,是為了預謀過冬的生計,而寶玉到梨香院看望寶釵,黛玉亦至,回來時已下雪珠兒,送手爐,晴雯登梯貼「絳芸軒」,說凍得手疼……

    大觀園蓋了一年,賈政「驗收」已是次年春日,故有杏花海棠景色。至省親則又是第三年事矣——此皆虛寫,從元宵省親過後,這才真正展開了全年四季的正面細寫。

    葬花,首次三月,二次孟夏了。餞花會明文四月二十六芒種。然後,娘娘傳令打醮,五月初一至初三,連上端午。撕扇,洗澡,夏日情事。而畫薔、雨淋……以至王夫人盛暑午憩寶玉與金釧戲語,直至交識琪官惹了事,環兒誣陷,大承笞撻……連那蓮葉羹也點醒是夏日名色。

    再後,秋海棠結社,探春為風露所侵,接上菊花結社,吃蟹,已是八月之末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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