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2章 壹 何處紅樓別樣紅 (1)
    《紅樓》寫「大家」

    我寫的這個題目似乎多餘無味,誰不知道這部書寫的是榮、寧二府,是特定的主題內容,二府是「大家風範」,非「小門小戶」所能比擬……

    這都說得對。只是我要問一句:什麼是「大家」?夠個「大家」的因素、特徵又是什麼?是否人人會答,是否一句話簡單可了?恐怕就不一定敢保了。

    有人說,族大人眾,故稱大家。

    有人說,世代仕宦,生活富厚,是為大家。

    這也都是不錯的。可是只是缺漏了一個更重要的內核沒說清楚——即:文化教養,詩禮熏陶。

    看看《紅樓夢》,族大人眾,似乎如此,其實真正的「人眾」不過赦、政、璉、玉、珍、蓉屈指可數而已,其他芸、薔、菖、葛等等,實皆配角,不佔主位。故賈府之為「大家」者,並不在此。

    再看仕宦,那更不怎麼樣,遠遠夠不上王公將帥,督撫宰卿,只是個(內務府)員外郎和捐資的虛銜罷了。這比起真正的大富大貴的清代高官來差得太懸殊了。

    那麼可知,賈府的成為「大家」者正在於他家的世代文化教養,詩禮熏陶——正如書中明寫的,是「詩禮簪纓之族」。

    試看以下幾個例證——

    賈母史太君,似乎不識字,遊園至藕香榭,叫湘雲念對聯聽。但她的藝術審美水平高極了。

    她見寶釵屋裡太素,立即為之「佈置」陳設,只消幾件古玩,便改換了環境氣氛,又大方,又典雅。這就是文化素養熏陶,俗人是不具備這種眼光才氣的。

    再看這位老太太調理出來的貼身大丫鬟鴛鴦。她的牙牌令,是代老太太發令的「令官」,你看那所發的牌副兒,出口成章,沒有文化教養行嗎?

    鴛鴦遭了事,「大老爺」要討她當小老婆,氣憤得以死相抗爭——就在這樣的情勢和心境下,她對來作「說客」的嫂子還嘴相鬥時,卻還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子自辯說的是「好話」,她立刻還話——)「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

    這真令人絕倒,同時也令人傾倒。一個沒有深厚文化陶冶的家庭,其丫鬟侍女,能說得出半句這樣的妙語來嗎?試比一比《金瓶梅》裡女流的聲口氣味,就真是雲泥懸隔了。

    老太太的評說戲文、彈唱,講解特級珍貴織品「霞影紗」、「軟煙羅」的名色、質地、用場,都包涵著非常超眾的審美文化因素在內,絕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賈府的丫鬟、小廝的名字,也是文化的表現之一面。麝月、檀雲、晴雯、綺霞(或作)、引泉、鋤藥、伴鶴、挑雲……不從文化上品味,看《紅樓》就無甚趣味——因為沒有文化的「大家」,是俗不可耐的家族,包括文物、器用、語言、舉止……都無例外。

    至於起詩社,制燈謎,行酒令等等之類,在我看來,反倒不如上述的幾個方面更為耐人尋味。因為那些弄文索句,是文人遊戲消遣之事,固然不懂文化不行,然而真正的文化教養,又在「文字」之外,不一定有跡可求,而是一種素質、品格、氣味的「無形」之事情。

    有教養的人,可以不識字,不讀書,一樣可欽可愛,可友可師。這是個風範的大問題。書中寫「薛大傻子」種種可笑,並非是說他就是個壞人,不是的,目的就在寫他的缺少文化教養——就成了趨向下流的紈子弟,聲色是求,飽食終日,為社會之蠹蟲,造物之浪費。

    探春三姑娘為何把迎、惜比得大大遜色?雖說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的文化修養高,文化要求也強——試讀她寫給寶玉的小柬就可曉悟。她舉出古人在沒有好條件之下還要尋求「些山滴水」。這是何義?不是別的,實即文化的嚮往,超物質的精神生活才是真的「生活」。物質的豐足雖好,也只是為了更能「生存」,而不一定等於「生活」也。

    詩曰:

    中華文化在何方?試展《紅樓》細忖量。

    識得鴛鴦宣酒令,也如畫卦有羲皇。

    《紅樓夢》題名揣義

    曹雪芹著書題曰《石頭記》,蓋因自古小說戲本,多用「某某記」語式,例多不可勝舉。曹雪芹自幼博覽,此等爛熟胸中,必亦心喜「記」名,而《西廂記》高居榜首,餘者如《釵釧記》、《西樓記》等次之。

    只說到這,我就心生聯想,而不妨姑作推衍,以窺雪芹的文心密意、靈慧才華——我設想,其當日大致思路也許可分三步來講:第一步,他傾倒於《西廂記》的絕代文才,心欲仿其題名,用一個「地點」名稱來作書名之「主體眼」,實甫用「西廂」,我也用「某某」……

    正在此際,他忽想起了《西樓記》。對!兩劇皆是「本事」為自敘性質,可謂之「雙西」了。「廂」是房,「樓」也是房,何其巧也。於是,他想:我也用「樓」為好。由「廂」而「樓」(其實也隱「西」字,因為榮國府就叫「西府」),定了「樓」字。然後第二步。已然決意是為了女兒而作書,那麼正好,早有唐宋詩人詞客喜用的「紅樓」一詞,正寓意於女兒之所居。對,紅樓!定局了。再後,第三步。

    ——上一步,本來可以定名為《紅樓記》了。這已全然符合了心懷文境。可是,這時又想起湯先生「臨川四夢」來!雪芹覺得,四「夢」中的《牡丹亭》是寫女兒之「夢」的「艷曲」絕品,因此對題,何不就也用他個「夢」?於是三「步」到「家」:「紅樓夢」之曲名、書名,遂由此鑄下了不朽的妙語偉詞。《釵釧記》呢?也仍在透露光芒:君不見,「金陵十二釵」是總名,而「寶釵」是一個專名。大丫鬟有「金釧」「玉釧」姊妹相連並倚,都可以在文心、文脈上找到根源。

    順便一說:《情僧錄》者,無非還是「石頭」之「記」的小小變換、表明層次而已;那總比不上「紅樓」之「夢」,其詩意,其畫情,其心靈境界,都不可再尋他字別句來替代。「石頭記」更詩意化,因為樸素無華。「紅樓夢」則風流文采——再也掩不住曹子建那家世門風的秀色奪人,神采飄逸了!

    乙酉十一月十八夜草草呵成

    《紅樓夢》——唯人主義

    人家問我:你從「四七」年開始研《紅》,今年為「零六」年,整整六十年,一個花甲子之數呀,對《紅樓》的認識到底達到了何種境界,可得一聞否?

    一聽此言,滿心愧怍,不知如何答覆才好。想了半日,仍然是只能「借花獻佛」:我的最簡要、最透徹的認識還是從老作家胡風先生的書裡挪來的四個字:「唯人主義」。

    怎麼叫唯人主義?不是只有唯物與唯心之區分嗎?怎麼又出來一個「唯人」?難道說是鼎足而三不成?如君所悉,唯物唯心之爭,是歐西哲學思想家的研論主張,而胡風的「唯人」,卻真正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根深枝茂的思想道德之樹,情感氣質之花。

    孔子講仁,講恕,推己及人,親疏次第。老子則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參合而觀,即是天地雖大,終極之點莫過於仁,仁只是「人」的特有品德,正因此,「仁」即與「人」是同音同義字——可以悟知:中華先民的思想光焰留在漢字上的第一要義就是:人若不仁,即不是人。懂了這一點,就明白了胡風先生的「唯人主義」。

    問者曰:,你弄錯了,賈寶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他反對舊道德呀,怎麼你同意胡風先生,卻主張「唯人主義」,那不就是孔門的陳言舊套復振了嗎?到底是胡風弄錯,還是你弄錯了?大可再思再想。

    告訴你一句真話吧,雪芹自言:「大旨談情」,那情是什麼?就是人的心田心地,為人忘己的誠心癡意。孔子講「仁」,歸屬於社會倫理、人際關係;雪芹講「情」,轉化為詩情畫意、文學藝術的審美性修養,即人的精神世界、文化素養、品格氣味的高度造詣。

    所以,在雪芹筆下,不再叫做什麼仁義道德——那總帶著「頭巾氣」,不合乎「紅樓文體」。所以,他筆端一變——叫做「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先生請想:這與千紅萬艷而同悲一哭的情,還不就是天地間萬物所能具有的最廣大、最崇高的「仁」嗎?雪芹比孔子提得高多了,深多了——也沉痛激動多了!讀《紅樓》,倘不能體認此點,必然沉迷在那種哥妹、姐弟的所謂「愛情悲劇」、「爭嫁奪命」的庸俗鬧劇中而永難度脫。

    原因何在?蓋不但不懂雪芹的情,也並不懂中華民族傳統道德,只回到了一種粗俗愚昧的最低級「審美」層次中去了,誰也警醒不了,誰也救助不得——這樣的人,他見了胡風先生的解《紅》之言「唯人主義」,縱然一針見血,傾心吐膽,乃至痛哭流涕,可又有什麼用處呢?

    胡風識破高鶚的「居心叵測」與「最大騙局」,一片赤誠,揭示於我們,不會徒然,真理永恆,然而也只能留與能領會的人去感知享受。

    《紅樓夢》之思

    我於拙著中多次試解「紅樓夢」三字之旨義,不獨是為瞭解字面義——即「字典釋義」,更要領會作者雪芹的鑄詞與寄意,因此不辭再三絮絮,知者諒之。

    已然指出的,「紅樓」、「紫陌」常為對仗,用寫京都繁華景象。如此,則「十丈紅塵」也是類似的詞義,那麼豈不應該悟到:塵並不真是「紅」色的,無非渲染其美好之境而已。循此以推,「紅樓」就一定是說,那妝樓繡閣就真都是用紅漆赤油來塗得「通紅」了?恐怕那就太「呆」氣了——正如「紫陌」,那都邑中的繁華街道,就真是一片「紫」色了嗎?豈非笑談,只可記住一點:我們漢字華文,自古是「鬱鬱乎文哉」!而「文」的本意是「五色成文」、「五音成章」(故杜甫《冬至》詩中有云:「刺繡五紋添弱線,紋即「文」的衍生字)。我們的古代大作手,最重「文采」,何也?文怎麼會有「采」?須知我們漢字華文本身特點即是「五色」「五音」的文,與西方之文大異。

    如此,可以意會:東坡中秋詞「轉朱閣,低綺戶」者,亦即紅樓繡房之意,不必拘看「死」講,庶得真諦。也是說過多次了,唐人蔡京詠杜鵑詩,有一聯云:「滴殘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裡心」,可能即是雪芹書名取義遠思的來由,過去我不敢肯定,今思雪芹在書中也有「滴殘玉燭風裡淚」之句,會是巧合嗎?遣詞鑄句太相像了,這應該就是雪芹讀過蔡詩的證跡吧?

    友人鄧遂夫見示,他從《全唐詩》中查輯「紅樓」一詞,竟有六十二例之多。可見為人所喜,確有其代表性。至於「夢」,如依蔡詩原意而言,那是懷人念遠的相思縈結之夢,正如「猶是春閨夢裡人」是也。於是,我們又要思忖:雪芹採用了這個字,是否與蔡意一同呢?這就不是片言可定。因為「歷過一番夢幻」,先出夢字。「浮生著甚苦奔忙……古今一夢盡荒唐」等句,又明明是「浮生若夢」之意了。脂硯也說,作者自言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等等。那麼,此「夢」即與蔡詩並非一回事了。此其二。

    還有,「夢」有「夢想」,「做(美)夢」一義,同樣十分通俗普遍,「你做夢呢!」此語可見之《紅樓》書中。文學家們又說,雪芹作此《夢》書,是受明代大劇作家湯顯祖「臨川四夢」的影響。這話不虛,可是「四夢」本身又不一樣:有幻滅的人生迷夢,有少女尋求愛慕之旅的美夢,差別顯然,那麼雪芹所「受」,又是湯公的哪種「夢」之影響呢?

    這個答案我們不宜立刻下一「死句」,留待異日共同細緻探討。從嚴肅的人文科學上講,我們還應該多從「小學」下點兒基本功,放得謙虛一些,這於人於己,都有好處——我這些話,也包括了如何用外語介紹「紅樓夢」而言——請你思索一下,問題不是不存在的。所以需要的不是「爭勝」,是共同努力治學。

    《紅樓夢》的偉大——「拿證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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