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1章 自序
    《紅樓奪目紅》問世之後不太久,就已有續集的成稿,就是說,《奪目紅》在印製工序運轉之中,我不是無所事事,還是照常逐日執筆,乘興研《紅》,積累到適宜的篇幅時,即可集為一帙,以續前文——所以這兒就又有了一百三十篇拙作要獻與讀者。在推敲書名之時,作家出版社的王寶生先生早就有了高見,他說,建議題為《紅樓別樣紅》。我覺得此議不俗,而且自然渾成,無雕琢之習氣,有深厚的意味,就立即採用他的嘉言美意。

    怎麼叫「別樣紅」?如尋繹來由,就會想起南宋四大詩家之一的楊萬里的名句:「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別樣」真是一個獨特的形容詞,它本身就很「別樣」——什麼也沒說,卻信服地令人領會了那種與眾不同的、而又找不到合宜而懇切的話來表達衷懷的讚美,只能說:哎!果真是與眾不同,無與倫比!

    《紅樓夢》之紅,即她的真美,就正是「別樣」的紅,簡直無法形容,沒有一個切當的字眼可以用得上。那麼,我們自然就會不斷地追尋這個「別樣紅」的各種緣由、因素,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奧妙,竟使得這部「小說」(其「說」不「小」呀!)如此地奪人眼目,更令人歎為一萬部書也比不上她這個「別樣」?荷花的紅,本來已與桃花、杏花、牡丹紅、石榴紅……「萬紫千紅」不同了,偏偏又加上那清波麗日的上下照應,這個「紅」可就太「別樣」了!楊萬里是個大詩人,連他也沒「辦法」——大約是「想了半日」,也沒個道理可言,就只好拿了一個「別樣」來「繳卷」。詩人畢竟是智慧之士,他不去「參死句」,也更不替人立什麼條條框框——讓各人去體會那個「別樣」吧,誰若能為荷花的紅做出一個科學分析和定義,自然他比詩人就更有學識和才幹了。我們期待眾多專家學者來「解讀」的是荷花的紅,當然更是《紅樓夢》的紅。

    或許會有人解說:文學藝術,不是已由大家認同要有「個性」嗎?如今這個「別樣」豈不正是「個性」之義?若問及此,卻又不可混為一談,因為「個性」只是個生理、心理科學性的名詞,而「別樣紅」卻不能等於「個性紅」。「別樣紅」是說《紅樓夢》這部著作的內容、意義和藝術成就是異乎尋常的。她的文采之美,她的超凡邁俗的鮮活之氣,那一種人間的情緣和詩詞境界——遠遠望上去,就全與眾不同。這也許可以叫做「個性」,但絕不是「個性」所能表達的風光景象。

    說來說去,那個「別樣紅」,是找不到十分理想的「代詞」的,詩人楊萬里之所以選定了它,定非是草率漫然「湊字」的緣由。

    這本小書,雖然題了此名,一點兒也不是要「破解」這個神奇奧秘,只是想提醒同好者,我們應當致力於領會這「別樣紅」之可喜可貴,因而共同尋究其種種來由與因素,認識這是中華大文化的一項不可忘掉的研討課題。

    乙酉六月中草草寫訖

    《紅樓別樣紅》是《紅樓奪目紅》的姊妹編,但問世遲了,這並非寫作的緩慢,只不過是目壞益甚,字跡難認,以致錄入的工序拖得倍於尋常了。書稿大約多半寫於甲申,次年乙酉也有少數續作。而此刻寫序,已是丙戌之秋,正在閏七月之間。

    如今,讓我就《紅樓別樣紅》這個書名的意義和感想在補充幾句。

    南宋四大家楊誠齋的名句,寫得讓人喜愛。他說「荷出(不是『綠』)波」;曹子建寫《洛神賦》,他不言紅而反雲綠,然而其別樣之紅也,卻又不寫而自見。這麼一比,倒覺得誠齋之句落於正筆,反遜了子建一籌。

    然而,問題卻並非糾聚在紅與不紅之上,而是那個「別樣」,方顯示出誠齋到底不同凡響,他創造了「別樣紅」這種超群的詩句,詠花大都色紅,紅不少見,然而少見的是「別樣」之紅。而荷花之紅與那些名花之紅都不一樣,因此,我很喜歡這個「別樣紅」,她比較蘊藉,稍有厚度,不那麼張皇——紅是不錯的,但不帶強光濃艷。究其實,「紅樓」之紅,不拘如何,總是真美的,好比老杜愛黃四娘家的滿溪之花,「可愛深紅愛淺紅?」真令人不知是深些好看還是淺些好看——這是無法強行「稱量」美醜高低的,再往根上講,奪目之紅,正因她是別樣——若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那根本不存在什麼「別樣」,那她又靠什麼來「奪目」呢?

    雪芹的《紅樓》,一部奇書怎麼看也是紅得讓人觀玩不盡。還有一點不可忘掉:誠齋詠荷,說的是「映日」的荷花才有「別樣」之紅;我則為之指出:「紅樓」之紅,卻不單靠映日,她映月也紅得「別樣」,風中雨中,雲裡霧裡,她紅得總是那麼與眾不同,所以「紅樓」之「別樣紅」是無所倚無所待的。她是自己的「一生愛好是天然(《牡丹亭》名句)」,她的真紅是內在而外照的,又何必乞靈於自身以外去物色乎?

    《別樣紅》的內容與《奪目紅》相差不遠,都是重讀芹書的新領受、新思量,而且又都是以感悟為主的新收穫。紅學的研究不單靠什麼資料,即所謂「證據」,讀芹書者而有所會心的都識此理;所謂「考證」,其實也是邊考邊悟,邊悟邊考;悟中有考,考中有悟。假若有人想要打出「有一份證據說一份話」的牌子來,那就連自然科學也不懂得是怎麼發生的了。牛頓明白地心吸力是「上帝」給他留下「史料」「檔案」為「據」的事情嗎?同樣,富蘭克林發現電之存在也只是從放風箏上得力於一個「悟」字,這都是小學生的常識嘛!別拿什麼可貽笑大方的陳言來嚇唬三歲孩兒,多學點真知灼見。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家、大科學家們都是先有感悟,以樸素的「猜想」作為開步,進而取得偉大的成就,不是可以令人作一番深長思嗎?當然,有的人連感悟是怎麼回事也沒法理解,他沒有這個能力和經驗,所以就會有對牛彈琴之歎了。

    詩曰:

    映日荷花別樣紅,移來借美贊芹公。

    海棠零落胭脂雪,桃杏紛紜俗眼中。

    牛女今年兩度逢,不知悲喜異耶同。

    白首雙星字斗大,豈能無謂穴來風。

    露玉風金捐扇羅,鵲橋高架渡星河。

    夜涼彷彿囊螢意,唯有研紅歲月多。

    《別樣紅》聯《奪目紅》,賣瓜難效老王雄。

    從來敝帚皆珍重,自炫寒家本不窮。

    蘭蕙當門勢務鋤,誤離幽谷涉通途。

    芳園綺幕遮名利,吳宓先生歎妙姑[注]。

    〔注〕

    1954年上元佳節吳宓先生為我題詞之往事,他人不知。蓋其所題全仿《紅樓夢》第五回《世難容》,因知先生實以妙玉自喻也。

    中華農曆歲在丙戌閏七月中浣解味寫記於爽秋樓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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