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54章 第九章 (3)
    宋長玉攜唐麗華第一次來紅煤廠時,他們曾在一方蓮池邊欣賞了好一會兒,他們驚歎蓮池梗上都鑽出了像鱔魚頭一樣的荷葉尖角。如今怎麼樣呢?在整個紅煤廠村,連一個蓮池都找不到了。前年初春的一天,宋長玉開車路過那方蓮池邊,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池子裡刨藕根,他下車到池梗上看了一會兒。蓮池表層的土都是乾的,兩個人往下刨了兩三掀那麼深,才見到一些濕泥。女的刨出一根藕根,藕根上裹著一層泥。男的刨出一條泥鰍,看樣子泥鰍比較老了,嘴邊長著兩根鬍子。男的把泥鰍扔在乾土裡,泥鰍跳了幾下,身上沾了一些乾土,就跳不動了,張著嘴巴喘息不止。宋長玉問:「你們怎麼把藕根刨出來了?灌點兒水,讓它們繼續發芽、繼續開花嘛!」兩個人都沒說話,那男的瞥了宋長玉一眼。挨了一瞥的宋長玉馬上明白,男的把蓮池無水的責任歸咎於他了。他不敢再多嘴,轉身離開了。

    同樣是因為缺水,紅煤廠山上的樹木幾乎死了一半。已經死了的,枝幹發枯,發黑。沒死的,樹葉也發乾發毛,一片燥色。山林間沒有了水汽,也就沒有了靈氣,路邊的野花沒有了,鳥鳴也聽不到了。偶爾有風吹來,都是干風,灼得人心起躁。那座古塔的情況更糟,由於地基下沉,使古塔的塔身裂開了一道縫。有人說,塔裡邊原來是有神靈的,神靈實在忍受不了環境的惡化和人類的踐踏,從縫隙裡飛走了,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到紅煤廠遊覽的人越來越少。偶爾有一兩個遊客慕名而來,走一處,失望一處,只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他們對紅煤廠的評價是,紅煤廠已經死了。有的遊客大概氣憤不過,不僅勸阻別的遊客再也別到紅煤廠,還給報紙寫了文章,標題就是《紅煤廠死了》,把紅煤廠說得一無是處。然而橋頭那個賣票用的崗樓還在。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沒人在崗樓裡賣遊覽票了,崗樓卻有了新的用場,過路的人紛紛到裡面拉屎撒尿。同時,紅煤廠的蒜再也賣不出去了,人們上當上多了,終於明白紅煤廠賣的蒜多是從外地收購來的冒牌產品。因為賣冒牌蒜,對紅煤廠人的形象影響很不好,一提起紅煤廠的人,人們會說,千萬不要相信他們。

    更為嚴重的是,紅煤廠的村民連日常用水都成了問題。在水源充沛的時候,他們隨便在地上搗一個窟窿,就呼呼地往上冒水。紅煤廠流傳著這樣的故事,一個人在離村較遠的地裡幹活兒,口渴了,他並不回家喝水,只用鐵掀在低窪處挖了一個坑,不一會兒,清亮的泉水就湧出半坑。紅煤廠家家戶戶用的都是壓水井。打壓水井省事得很,他們在院子的一角選一個地方,用鐵管製成的套桶子用力往地下一套一套,把泥土套出來,打個兩三米深,續進一根水管,壓井就打成了。壓水井上方有一個手把,前端用鐵絲繫著鐵管裡的膠皮碗子,利用槓桿的原理,連續把手把抬壓幾下,膠皮碗子往上抽動,水就抽了出來。手把不停地一抬一壓,清水就不斷地湧流,取之不盡似的。現在不行了,壓井裡抽不出水了。

    他們往膠皮碗子上方的鐵管裡倒了引水,再壓還是不行,只壓了幾下,引水就漏了下去,膠皮碗子噗嘰噗嘰像放屁一樣,抽上來的都是空氣。起初他們以為是膠皮碗子老化了,封閉不嚴了,換了新的膠皮碗子還是抽不上水。後來村民們互相一打聽才知道了,由於地下水的水位下降,他們續進井裡的水管子夠不到水了,只能夠到空氣。於是他們只好把壓井往深裡打,由兩三米深打到五六米深,再打到七八米深,甚至十幾米深。在人追水這場戰鬥中,紅煤廠實行的是水退人進的戰略。地下水好像服軟了,彷彿在說:「好好,你厲害,我們退走還不行嗎?我們不惹你們還不行嗎?」紅煤廠的人回答是,不行!他們決不放過對水的追擊。有的人家動用了機器,把壓井打至三十多米深。這麼深的井,再使用手動壓把顯然不適應了,就是把膠皮碗子抽爛也難以抽出水來。明守福家在井口安裝了一台抽水用的電動小馬達,需要用水時,將小馬達的開關一摁,膠皮水管子由軟到硬,由癟到圓,水就躥了出來。

    不是每個家庭都能動用機器打深水井,也不是每個家庭都能使用電力抽水,沒水吃怎麼辦呢,一些村民只好到明守福家借水。他們不說借水,說打水。明守福和明大嬸兒不反對人家去他們家打水,不管誰去他們家打水,他們都是笑臉相迎,說打吧。水是龍王爺賜給的,家家都離不開水,人人都離不開水,能不讓誰打呢!有時到了中午用水高峰,到明守福家打水的人競排起了隊。他們或提著水桶,或挑著水桶,從井口排到院子門口,又從院子門口排到村街上。這就有些不正常,過去一個滿天滿地都是好水的紅煤廠,現在竟到了連吃水都要排隊的地步,是不是有些悲哀?前來排隊的人表情都有些嚴肅,因為他們是在支書家門前排隊,不知不覺間,這隊伍就有了一些請願的性質,也有了一些抗議的性質。這一切都是為了水,彷彿人人都在質問,紅煤廠的水到哪裡去了?人人都在要求,還我以水!

    前面把紅煤廠比成一盞燈,說水就是燈裡的油,看來這個比方還不夠到位。換個比方,紅煤廠好比是一個人,水就是人的血管裡流動的血。誰都知道,人靠血活著,有了血,人的脈搏就會跳動,身體就是熱的,腦子就可以思維。沒了血,人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身體就會變僵變涼,思維也隨之停止。人別說沒有血,貧血就不得了,人就會臉色發黃,四肢乏力,頭腦暈眩,什麼事都幹不成。那麼沒水也是一樣,人就會渴死,干死。在到處都是水的時候,人們還體會不到水的寶貴,一旦缺了水,人們恍然大悟似的,才知道水是生命之源,原來那麼重要,一天都不能離開。把紅煤廠比成一個人是一個代指,其實紅煤廠就是由兩千多村民組成的,就是一個每天都離不開水的生命群體。除了人的生命,還有豬牛羊、雞鴨鵝、狗貓兔等不同種類的眾多生命,他們統統離不開水。據說陸地上的一切動物最初都是從水裡生出來的,由單細胞變成了多細胞,由只會在水中游變成可以到陸地上爬,並進化到可以直立行走,看來有一定道理。

    到別人家打水畢竟不那麼方便。有的人家一大早起來需要用水,一看水桶空了,就提起水桶到明守福家去打。可是,明守福家的人還沒起來,大門還緊緊關著。這麼早敲人家的門不合適,急著用水的人在大門外邊直轉腰子。有的人急著撒尿找不到茅房就是這個樣子,只不過撒尿是排水,提著水桶的人急著取水。轉了一會兒,人們就煩了,就想罵人。具體罵誰還不一定,反正就是想罵人。村裡的人都很煩躁,像是熱鏊子上的螞蟻似的,這個形容對他們來說是合適的。鏊子燒熱了,螞蟻在鏊子上面東一頭西一頭爬來爬去。鏊子越來越熱,螞蟻往哪裡爬都不合適。往中間爬,越是中心鏊子越熱。往邊上爬吧,火正從下面冒上來,一不小心就會葬身火海。紅煤廠的人害怕了,像大饑荒年間鬧糧荒一樣害怕。他們意識到了,缺水與缺糧一樣可怕。再這樣下去,他們就得放棄祖祖輩輩居住的紅煤廠,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們就會面臨斷子絕孫的危險。回過頭他們發出追問,紅煤廠的水到哪裡去了?一個人追問,十個人追問,一百個人追問,紅煤廠的人幾乎都在追問。追問來追問去,他們最後把矛頭指向了紅煤廠煤礦。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挖煤把水脈挖斷了,水就接續不上了。

    或者說在地下挖煤時傷到了龍王爺的龍鬚,龍王爺一動怒,就把紅煤廠的水源給掐掉了。他們的邏輯是,紅煤廠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在過去的一千多年裡,紅煤廠從來都是大河流水小河滿,一年四季水汽瀰漫,跟江南水鄉差不多。那是因為紅煤廠沒開煤礦,地層深處沒有傷筋動骨,風水沒有遭到破壞。紅煤廠的水為什麼逐年減少,以致快沒水吃呢?就是因為挖煤把地挖漏了,水從漏洞裡漏下去了。他們打比方說,沒挖煤之前,紅煤廠是一口盛滿水的大水缸,水缸的底子結結實實,一點兒都不漏。地底下一挖煤呢,紅煤廠下面的地就成了篩子底,把水倒進篩子裡,不漏得乾乾淨淨才怪呢!有了這樣的看法之後,他們不再認為宋長玉是一個能人,而是一個能掉了底子的人;不再認為宋長玉是一個福星,而是一個災星;宋長玉給紅煤廠帶來的福利很小很小,造成的災難卻是越來越大。村裡有兩個老人,一個八十多歲了,另一個九十多歲,他拄著拐棍,結伴到宋長玉家裡去了。宋長玉和明金鳳趕緊搬凳子讓他們坐,他們不坐,讓他們喝茶,他們也不喝。八十多歲的那一位把白鬍子捻了捻,以鄭重的腔調說:「我們兩個來,是要跟小宋說一聲,紅煤廠地底下的煤不能再採了,再采連吃的水都沒有了,人就沒法活了!」

    人的歲數越大,代表性就越強,人越老,代表的民意就越高,宋長玉不敢跟兩位老人辯解,滿臉賠笑說:「怎麼把兩位壽星驚動了,真是不好意思!」

    九十多歲的老人是個小矮個兒,但他說話的底氣似乎比八十多歲的那位還足些,他說:「那時候楊向榮要開煤礦,我們就不讓他開。紅煤廠紅煤廠,誰不知道紅煤廠地底下有煤,就是不能開,一開就毀。」

    宋長玉說:「我正要請教您呢,楊向榮開煤礦那會兒,紅煤廠地面的水少了嗎?」

    老人說:「楊向榮開煤礦沒開多少時間,挖出來的煤也不多,共產黨就打過來了,把他鎮壓了。不像現在,楊向榮沒來得及幹的事兒,你就著他的窩兒都替他干了,把紅煤廠的地都快掏空了,水就滲下去了。」

    這話宋長玉不愛聽,他還是禁不住辯解了兩句:「反正煤是保不住了,咱們自己不挖,國家大礦的人也會過來挖。你們不是不知道,喬集礦的人把巷道打到咱們的滴水巖下面,咱們把他們趕了回去。要不是把他們趕回去,他們會把巷道打到咱們的鍋台底下。讓他們挖,還不如咱們自己挖,咱們至少不會往房子底下挖。你們的想法跟我爸說了嗎?最好還是聽聽我爸的意見。」

    八十多歲的老人說:「你爸那個昏王,跟他說什麼!斗地主那會兒他還不昏,自從一當上支書就昏了。」

    兩位老人走後,金鳳問宋長玉怎麼辦。

    宋長玉說:「兩個老古董,誰聽他們的!他們除了有點兒歲數,還有什麼!」

    金鳳說:「什麼老古董,多難聽!在外面你可不能這麼叫,按輩數,咱該叫他們老太爺呢!我也納悶,你說紅煤廠的水越來越少,跟咱們開煤礦到底有沒有關係呢?我小的時候,村裡村外哪兒哪兒都是水,大人老怕我們淹死,現在可好,想投河都找不著水。」

    宋長玉說:「依我看,煤是煤,水是水,井水不犯河水,挖煤跟水少沒多大關係。紅煤廠的水少,主要是這幾年這個地區下雨少,雨量小。」

    金鳳說:「要我看下雨也不少,就是雨水存不住,雨一過,地皮就干了。」

    有人在紅煤廠煤礦一側的牆上貼了一張紙,紙上用粗筆寫了兩行字:關掉小煤窯,宋長玉從紅煤廠滾出去!見不少人過去看,孟東輝也走了過去,他一看禁不住笑了一下。但為了表現出他和宋長玉是近老鄉,站的是宋長玉的立場,一直在維護宋長玉的威信和形象,遂換了惱怒的表情,把字紙揭了下來,拿給宋長玉看。他說:「這一定是本村人幹的,告訴你岳父,把他查出來,好好整整他個丈人!」

    宋長玉不會聽從孟東輝的建議,他只把紙上的字看了一眼,就把紙撕碎,並攥巴攥巴,攥成一個蛋蛋,扔到垃圾簍裡去了。

    宋長玉和明金鳳生了兒子宋揚,後來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宋歌,宋歌也三四歲了。這天宋歌在村裡跟別的孩子玩,玩了一會兒就哭著回家來了。金鳳問她怎麼回事,誰欺負她了?宋歌說:「人家說,都是因為我爸爸挖煤,挖得村裡沒有水了。人家還說,紅煤廠就我們一家姓宋,說我們是外來戶,讓我們滾蛋!」

    金鳳生氣了,問:「這都是誰說的?」

    宋歌說了好幾個男孩兒和女孩兒的名字。

    金鳳拉了宋歌的手,說:「走,媽帶你找他們去,看誰敢再胡說,誰胡說就撕爛誰的嘴!」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人,小孩子們都各自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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