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52章 第九章 (1)
    【第34節】

    唐洪濤也要辦小煤礦。他退休了,辦公室裡沒有了他的桌椅,他不能到辦公室喝茶看報,只能天天待在家裡。但他的身體還很好,精力還相當充沛,總得想辦法幹點兒什麼才行。礦務局改成了集團公司,公司裡辦有老幹部文化活動中心,退休幹部可以到那裡下棋,打撲克。唐洪濤也曾去下過棋,打過撲克。贏的時候他還能來上一兩盤,一輸就煩了,就不想玩了。有人建議他看看書,比如《紅樓夢》什麼的。這部書他家裡倒是有,但他看一次,看一次,怎麼也看不進去,只看了一點兒開頭就放回書架上去了。他認為這部書太細碎了,沒啥意思。他每天的必修課是一大早起來跑步,目標是跑出一身汗來。趁達到目標往回返時,他在田邊地頭掐一種針葉形的野菜,拿回家洗乾淨醃成鹹菜吃。他說這種野菜好得很,不但可以清熱祛毒,還可以降血壓,降血脂。

    鍛煉身體和養生是為了什麼,總不能天天閒著吧,還是得幹點兒什麼。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說有一個窯主開了三個小煤窯,因管不過來,窯主想轉讓出去一個。唐洪濤找到那個窯主一問,窯主果然有此意向。唐洪濤問窯主,一個小煤窯的轉讓費是多少。窯主說,誰願出六十萬元他就轉讓給誰。唐洪濤是干煤礦的老手,他不會隔布袋買貓,要下進「布袋」裡把「貓」看一看。這座小煤窯的煤儲藏量不大,俗稱「雞窩煤」,埋藏也不是很深。這塊煤被挖得亂七八糟,破壞得太厲害了。唐洪濤估計了一下,這個窯的煤炭資源回采率大約在百分之十五左右。打個比方,窯下的煤炭好比是一棵包頭大白菜,挖煤的人只剜一點兒白菜心兒,把大部分白菜葉子和白菜幫子都扔掉了。

    再打個比方,如果窯下的煤炭賦存真是一隻貓,挖煤人把貓殺死後,只取走了貓的內臟,把其餘部分都拋在了窯下。從窯下出來,唐洪濤一個勁兒搖頭,說這個窯提前夭折了,沒法採了,別說六十萬元,三十萬元他都不買。經過討價還價,唐洪濤以四十萬元的價格把這座小煤窯買了下來。就是四十萬,唐洪濤說他一次也付不起,只能分期付,第一次付二十萬,另二十萬半年之後才能付。窯主認為唐洪濤是在開玩笑,說唐洪濤既然在國有大礦當過礦長,手裡至少會有百兒八十萬,哪會連四十萬都拿不出?如果唐洪濤不能把買窯的款一次性付清,這個窯他就不賣了。唐洪濤說:「我當過大礦的礦長是不假,但我們是為國家挖煤,為國家掙錢,哪像你們,掙的錢都是自己的。說來慚愧,第一次二十萬我都付不起,還得跟別人借一些,能把二十萬湊齊就不錯。你怕什麼,另外二十萬我給你打上欠條,半年之後,我保證一分錢都不欠你的。」窯主勉強答應下來。

    唐洪濤抖擻精神,重新披掛上陣。他給煤礦改了名字,把干溝煤礦改成振興煤礦。他吃在礦上,住在礦上,一天睡兩三個鐘頭就夠了。他在大礦礦長的位置上被人拉了下來,現在他又當上了礦長。他過去是給別人當礦長,現在是給自己當礦長。他像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終於找到了用武之地,心情格外舒暢。他馬不停蹄地忙這忙那,走路像是小跑,走到哪裡都是一陣風。他穿著工作服,隨時準備下井,跟工人打成一片。每個班的工人下井前,他都要去講話。他說他是學採礦的,當過多年大礦的礦長,在煤礦幹了幾十年,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經驗,跟著他幹不會吃虧。

    他沒忘了讓大家注意安全,說安全就是效益,就是女人,就是金錢,就是幸福,沒了安全,什麼都談不上。說到安全就是女人時,不少工人大概覺得說法新鮮,都笑了。唐洪濤說:「你們笑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說的女人,是指你們的老婆。你的安全搞得好,老婆還是你的。安全搞不好,那就很難說了。」他接手後提上來第一罐煤時,讓人帶到井下一塊紅綢子,讓人把紅綢子做成碩大的紅花,繫在裝滿明煤的罐系子上。他還派人買了一掛三千頭的長鞭炮,戴紅花的煤一提出井口,鞭炮就點燃了,辟里啪啦,甚是熱烈紅火。他伸展雙臂,對煤罐做出擁抱的姿勢,喊著:「好煤!好煤!」他想做詩,只想到「鞭炮響來紅旗展,振興煤礦換新顏」兩句,別的還沒想起來,暫時作罷。

    一罐煤就是半噸,兩罐煤就是一噸。唐洪濤算過了,就這個礦的生產能力而言,一天產一百來噸不成問題。扣掉成本,一天可以盈利五千塊,一個月就是十五萬,一年呢,將近二百萬。如果把這個礦的煤炭儲存潛力都挖完,包括把原來吃剩下的煤也盡量挖出來,大約可以采三年到四年。就說可以采三年吧,他就可能賺六百萬哪!而他現在一個月的退休工資還不到一千塊,一年才一萬來塊錢。如果他還能領二十年退休工資的話,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來萬。三年掙六百萬,和二十年掙二十萬,這是什麼樣的比例呢,怎麼能放在一塊兒比呢!等有了六百萬在握,唐洪濤就什麼都不怕了,就可以安享晚年。到那時,全國各地他想去哪裡都行,想出國旅遊也可以。唐洪濤覺得自己覺悟得有些晚了,後悔沒有提前退休,沒有提前辦煤礦。要是前幾年就開始辦礦,他早就發了。煤埋在地下是國家的,誰挖出來就是自己的,不挖白不挖,挖了也白挖。中國的勞動力多得是,招招手就過來一大堆,不用給他們多少錢,他們就幹得很歡。他先期也不用投入多少錢,借一個窩就可以下蛋,下了蛋就是自己的。

    要說對煤礦的管理,科班出身的他更是輕車熟路,那些半路出家的小窯主跟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觀念太正統,太保守。他以前不大看得起小煤窯,認為小煤窯亂挖亂采,破壞了國家的煤炭資源,並對國有大礦構成嚴重威脅。他甚至認為,小煤窯主所走的簡直就是資本主義道路,而小煤窯主正是以前全社會所批判的資產階級暴發戶。他現在終於想明白了,什麼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只要有錢,就是好樣的,就是爺。過去在喬集礦,僅僅因為他在經濟問題上不夠謹慎,人家就把他整了個一敗塗地。現在好了,他完全自由了,天是他的,地是他的,窯是他的,煤是他的,掙多掙少都可以存在自己的戶頭上,誰都放不出一個屁字。他難免想到宋長玉,那小子原來不過是個農民輪換工,他都辦起了煤礦,當上了老闆,發了大財,甚至敢打電話跟他叫板,他幹嗎不能發一把呢?在上次的電話裡,宋長玉向他提起了唐麗華,讓他非常氣憤。聽宋長玉的口氣,狗東西跟唐麗華又聯繫上了。憑宋長玉的財力和狹隘心理,事情也許是真的。他明白宋長玉是在報復他,他絕不會去證實那件事。

    當上振興煤礦礦長的第三個月,唐洪濤就買了一輛紅旗牌小轎車。轎車不是新的,是二手車,他只花了十來萬就把車買了下來。也是一個開煤礦的老闆,因為新買了寶馬,就把紅旗淘汰下來了。唐洪濤知道,早年間只有省級以上幹部才有資格坐紅旗。紅旗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一路綠燈。就紅旗車來說,它就像王朝時代大官出行時所打的「肅靜」和「迴避」的招牌一樣,讓人一見頓生敬畏。唐洪濤一直很喜歡紅旗,或者說坐紅旗是他的一種情結。在喬集礦當礦長時,他就想給礦上買一輛紅旗,因級別不夠,礦務局沒有批准。現在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而且是用自己的錢買的,是私家車,願望實現得是如此徹底。紅旗雖說是舊的,但車的牌子還在,誰敢說舊紅旗就不是紅旗?就是黑旗、白旗、黃旗,或者別的什麼旗?和別的私營企業的老闆一樣,唐洪濤也沒有另外找司機為他開車,也是自己開。手握著「紅旗」,腳踩著「紅旗」,到哪裡都是「紅旗」開路,唐洪濤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除了買紅旗,唐洪濤辦煤礦很低調,幾乎是悄悄地進行。有記者要採訪他,他一律拒絕。過去在大礦當礦長時,人家宣傳他,他願意積極配合,因為他有陞官的希望。現在他已是退休的人了,仕途早已走到了盡頭,還宣傳他幹什麼!再說,現在的記者跟以前的記者也不一樣,現在的記者到了企業,除了有寫稿任務,還有創收任務。他們給你寫了稿,把你吹得去天霧地,接著就建議你在報上發一個企業形象廣告,哪一個廣告不花個三萬五萬都下不來。現在每掙一塊錢都是他自己的,他才不願意花自己的錢買那種無用的虛熱門呢!

    唐洪濤運氣不太好,他的振興煤礦只辦了四個月,井下就發生了瓦斯爆炸,一爆炸就炸死了六個民工。真的,沒有別的道理可解釋,唐洪濤只怪自己運氣不好。瓦斯爆炸的當天下午,他外出辦事回來,正在入上的食堂吃芝麻葉雜麵條。是的,唐洪濤的生活一點兒都不奢侈,他最愛聽吃的飯食就是小時候在農村老家常吃的芝麻葉雜麵條。把麵條下的稠糊糊的,蒜、姜、辣椒三樣摻在一起砸成的泥往麵條裡一攪和,吃起來那叫可口,那叫香,唐洪濤常常吃得大汗淋漓,痛快無比。這天他剛把麵條吃了半碗,瓦斯就爆炸了。瓦斯爆炸的瞬間,他聽見了一聲悶響,感到了腳下地面的震顫,扭臉看見了從井口冒出的一股黑煙。隨黑煙升起的還有一樣東西,那是提煤和提人用的鐵皮罐,在瓦斯爆炸所產生的強大衝擊波的作用下,鐵皮罐像一隻氣球一樣,噌地從井口飛出來,有些直追宇宙飛船的意思。

    虧得鐵皮罐有鋼絲繩牽著,它飛了一下,很快被拉回地面,摔扁了。有經驗的唐洪濤馬上作出判斷,瓦斯爆炸!他的頭一蒙,忽地出了一身汗。他出的汗不是熱汗,是冷汗。他的汗不是麵條催出來的,是瓦斯爆炸嚇出來的。完了,完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呢!誰都知道,開煤礦的最怕瓦斯爆炸,井下有冒頂、著火、透水等多種災害,瓦斯爆炸是威力最大最具有毀滅性的一種災害。冒頂一般來說砸死人不會多。著火從小到大有一個過程,留給人的有逃生的時間。透水時人從低處跑到高處,往往也能保住性命。常見報紙上有報道,說有多少人被困井下若干天終於生還,那大都是透水事故。遇到瓦斯爆炸人就沒有那麼幸運,據科學實驗報告,在瓦斯爆炸的一剎那,大爆炸中心的溫度高達上千攝氏度,在那裡工作的人多是被燒死的,有的是燒透了皮膚,有的是燒熟了內臟。反正一遇到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就在劫難逃,死的人也不會少。

    唐洪濤還算鎮定,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命人把礦上的鐵門關上,鎖起來,不許礦內的任何人出去,也不許礦外的任何人進來。他把電話線也掐斷了,防止有人往外界打電話。他必須把礦上發生的瓦斯爆炸的消息封鎖住,把事故隱瞞起來。上邊的安全生產部門把事故查得很緊,消息一旦走漏出去,他的煤礦輕則停產整頓,重則吊銷執照,就辦不成了。他還沒怎麼賺錢,就被人關了井,豈不是太虧了。他打算悄悄把事故處理掉,煤礦接著開,並盡快把事故造成的損失奪回來。把六具死難民工的屍體從井下弄上來後,唐洪濤帶人連夜用卡車把屍體拉到一個縣的人民醫院去了。善後當然不能在礦上處理,礦上地方太小,死難民工的家屬來了,沒有住的地方。就算礦上有住的地方,也不能讓他們到礦上來。死一個人,家屬往往要來好幾個,家屬們聚在一起,就容易鬧事。他們一旦鬧起來,局面就難以控制,保密就說不上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