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51章 第八章 (7)
    天未黑之前,父親和表哥領宋長玉在農場轉了一圈。農場在宋家莊的西南方向,離宋家莊有七八里路。那裡原是一片濕地,是長滿荒草的湖坡。濕地乾涸後,鄉里派人用拖拉機把地翻起來,就成了鄉政府的機動地。地的深層是積攢了許多魚的屍體和鳥糞的黑泥,的確很肥沃。按照宋長玉的安排,農場裡沒有種莊稼。莊稼不管長得多好,收入總是有限。當地農民都種莊稼,如果他的農場也種大豆、玉米等莊稼,就顯不出他的高明,也體現不出所謂農場的價值。農場農場,雖然沒擺脫一個農字,但重要的在於還有一個場字,一個場字就與農村拉開了距離,就意味著要有規模經營和多種經營。農場裡種的是藥材、果樹、蔬菜和瓜類。表哥拄著一根竹竿,一歪一歪在前面走,先讓宋長玉看的是藥材。停下來時,表哥就拿竹竿指點著,說這是芍葯,那是生地,中間那一片是薄荷等。表哥說,春天時芍葯的花子開得很大,有白的,有黃的,有淺紅的,有深紅的,好看得沒法說。

    表哥掐一片薄荷的葉子讓宋長玉聞,說薄荷已經熟透了,馬上就可以割下來,賣給別人熬薄荷油。農場種的果樹主要是葡萄樹和梨樹。葡萄樹是那種矮棵子短秧的新品種,去年剛栽上,今年就開始掛果。梨樹掛果要晚一些。農諺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杏樹栽上就見錢,意思是說,梨樹要長到第五個年頭才會結梨。父親不同意種梨樹,嫌梨樹見效益太慢。宋長玉說還是種梨樹吧,他喜歡看雪一樣的梨花。宋長玉心中有一個秘密。小時候有一次到姑姑家走親戚,路過外村的一片果園時,見到樹上的梨子很多,把枝子壓得很低,看看周圍無人,他就快速把梨子摘下一個,裝進口袋裡。不料看梨園的人躲在暗處,人家發一聲喊,朝他追去。他趕緊把梨子掏出來扔掉,並一口氣跑了一里多地,總算沒被人家捉住。那次偷梨的遭遇對他刺激很大,以至後來多次做夢都夢見有人對他緊追不捨。他要把夢中的梨園變成現實的梨園,自己的梨園。

    當梨樹上掛滿梨子,他想吃哪一個就摘哪一個,再也不必擔心有人追他。宋長玉把菜園和瓜園也看過了。他穿一身白色的名牌休閒裝,腰裡紮著名牌皮帶,手裡拿一把黑面描金字的折扇,走一步把扇子搖一下,是城裡人的穿戴和做派。來到瓜園裡,一位被雇來種瓜的老人從瓜庵子裡彎腰走出來,對宋長玉笑著,問宋長玉要不要吃一個瓜,是吃小瓜還是吃西瓜。宋長玉已聞見撲鼻的瓜香,他把扇子嘩地折起來,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要自己挑一個西瓜。他把一個又圓又大的花皮西瓜拍了拍,說就摘這個。種瓜的老人用一根指頭把瓜彈了彈,誇宋長玉很會挑,遂把西瓜摘了下來。渾身曬得很黑的老人用長刀把西瓜殺開,宋長玉只吃了兩塊就不吃了,從手包裡抽出帶有暗花的白紙巾擦嘴擦手。宋長玉看過一些老電影,在電影裡,一些老人被叫做僕人,像他這樣的被稱為少爺。在老人眼裡,他是不是有點兒像舊時代的少爺呢!生活就是這樣,以為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遠去,誰知道呢,類似的生活說回來就回來了。

    天黑下來後,星星出來了,星星越出越多,不一會兒就星光滿天。農場的小屋門前,一側栽了一片竹子,另一側栽了一棵石榴樹,這也是按宋長玉的授意栽種的。竹子長得很旺,已是黑蒼蒼一片。石榴樹還在開花,在星光下,石榴樹上的花朵不再是紅的,而是有些發白,像落在樹上的一些星星。天氣不是很熱,小風陣陣吹來,捎來的都是瓜香、花香和草香,讓人舒服得想唱。蚊子也很少,倒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這邊唱,在那邊唱,似乎滿地裡都在唱。有一種小蟲子,唱得幽幽的,像是一詠三歎。聽著這樣的蟲子唱,很容易讓人想起遙遠的過去,遙遠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宋長玉他們沒到屋裡去,就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在星光下聊天。宋長玉說:「這裡空氣真好,真安靜!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缺錢花,其實在農村生活也很不錯。」

    父親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過到如今這一步。」

    表哥不大同意宋長玉的看法,他說:「農村再好,也比不上城裡好,不然的話,農村人不會爭著到城裡去做工。你是成了城裡人了,回來住三天兩天的,覺得農村還不錯,要是在農村住得時間長了,你該受不了啦!」

    宋長玉說:「也許吧。」

    一陣摩托聲由遠而近傳來,宋長興騎著摩托車到農場來了。宋長興說過晚飯由他安排,他從鎮上的飯店裡買來了好幾個菜,分別裝在幾個塑料袋裡。那些菜有醬牛肉、燒雞、豬肝、豆腐絲、花生米等。宋長興還帶來了一瓶酒和幾個熱燒餅。在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把食品在塑料布上擺開,他們就吃開了,喝開了。宋長興燙了頭髮,他的頭髮拳曲著,顯得頭比較大。宋長興還戴了戒指,黃金戒指在他手指頭上也很顯眼。在農村,女人燙頭的都不多見,作為一個男人,宋長興卻把頭髮燙得都是彎彎兒,可見當了支部書記的宋長興夠時髦的。宋長玉對堂弟燙頭有些看不慣,或者說有些反感,認為堂弟把頭燙得像個雞窩,不夠嚴肅,不像一個支部書記的樣子。因堂弟入黨和當支書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對堂弟就很不客氣,回來一見長興,就對長興皺眉頭,說:「宋支書,你怎麼把頭髮弄得像個娘們兒似的,這不太嚴肅吧,跟黨支書的身份有些不相稱吧。」宋長興嬉笑著,說他的頭髮並沒有怎麼燙,是自來鬈兒,太陽一曬就成這樣了。

    宋長玉說:「胡扯,以前我又不是沒見過你,你的頭髮以前是直的,難道一當上支書就變成自來鬈兒了?我建議你今後不要燙頭了,村裡人都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做什麼事都要注意影響。」宋長興答應下次理發就不再燙了,剔個光葫蘆。宋長玉還聽母親說,長興當上支書後,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表現得很不像樣子。長興三天兩頭到鎮上跟人喝酒,把臉喝得像猴子屁股。一喝多了酒,就跟人吹噓他哥宋長玉如何如何,說他哥隨便拔一根汗毛,就比鄉長的腰粗,再拔一根汗毛,就可以在鄉里樹一根旗桿。既然他把牛吹得那麼大,參加喝酒的人都不花錢,都是讓他花錢。

    他沒有那麼多錢,就給飯店打欠條,以宋家莊支部書記的名義,把欠款記在宋家莊的賬上。據說宋長興已欠鎮上幾家飯店好幾千塊錢。更讓村裡人指脊樑骨的是,宋長興在男女方面很不檢點。村裡有一戶外姓人家,人家花錢從人販子手裡買回一個外地的女人,他見那個女人長得不錯,動不動就往人家家裡跑。母親對宋長興的評價是:「我看那孩子是死貓扶不上樹。」把酒喝了一會兒,宋長玉對長興說:「一個村的黨支部書記,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你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讓人家揪住你的尾巴。你的尾巴在自己老婆跟前怎麼翹都可以,不能到別人家裡亂翹,翹多了就會出問題。我說的尾巴指的是什麼你明白吧?」

    宋長興笑了一下,說知道。

    「我再問你,你在村裡有沒有對立面?」

    「從目前來說還沒有。我在群眾大會上講了,誰敢在村裡搗蛋,我就對誰不客氣!我還在大會上講了,過去有人無緣無故罵俺大娘,今後再罵一句試試,我饒不了她!我指的是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雖然沒有直接點她的名,我指的就是她。」

    「還說沒對立面,宋海林就是你的對立面嘛!宋海林的支書被拿下了,換上了你,他肯定不甘心,不服氣,人家背地裡盯著你呢,你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人家都一五一十地給你攢著,等攢多了,遇到適當機會,人家就該跟你算賬了。」

    「我走得正,站得正,四面光,八面淨,宋海林抓不著我什麼。」

    「我發現你老是說過頭話,說話老是不留餘地,這就是問題,說明你還年輕,還是缺乏經驗,真讓人為你擔心啊!別人不會跟你說這些,我是你哥,必須給你指出這些問題。我是希望你把支書的位子穩穩當當坐下去,再也不要被遠門兒的人搶走。只要你當著支書,別人就不敢欺負咱這門兒的人。你當了支書,還要注意培養你的兒子,以後讓你兒子接著當,一代一代把支書傳下去。」

    宋長興叫了一聲大哥。

    宋長玉說:「有話你就說。」

    宋長興說:「以後我也想讓我兒子到城裡工作。在農村干來干去,頂多只能當個支書,不會有啥出息。你看,從縣長,到市長,到省長,再到國務院總理,哪個當大官兒的不是在城裡。就拿你來說吧,你要不是到外面去,也當不上礦長。」

    宋長玉說:「我只是打個比方,表示一下咱們的志向。你兒子將來要是能讀大學,當市長,那當然更好。我的意思是我們這一代人先要幹好,要給兒子孫子們樹一個榜樣。」

    夜空中突然飛過一隻螢火蟲,讓宋長玉十分欣喜,他說:「快看,螢火蟲!我好久沒看見螢火蟲了。」他站起來,眼睛追著螢火蟲看。螢火蟲發出的微光藍瑩瑩的,在空中起起伏伏地飄動,如會飛翔的小藍花。「小藍花」只開了一小會兒,倏地就熄滅了,再也找不到了。

    宋長玉回到礦上不久,農場就出了麻煩。附近農村的一個偷瓜賊半夜到農場的瓜園偷瓜,被守夜的老人發現了。老人沒認出偷瓜賊是誰,卻記住了偷瓜賊養的狗,因為偷瓜賊到瓜園偷瓜時,狗也跟著主人到瓜園去了。偷瓜賊的可惡之處在於,他不僅摘了已經成熟的瓜,還把未成熟的瓜用拳頭砸碎了好幾個。長興把這件事報告給宋長玉,宋長玉給賈鄉長打了電話,讓賈鄉長派手下人管一下。賈鄉長通知鄉里的派出所,讓派出所把偷瓜的事當成一個案子來破。派出所的人以那隻狗為線索,很快把偷瓜賊抓到了。他們把偷瓜賊五花大綁,綁到鄉里派出所,進行十五天治安拘留,還處以三百元罰款。賈鄉長把處理結果及時跟宋長玉說了,宋長玉表示滿意。宋長玉還說,鄉里只有搞好治安工作,不斷改善投資環境,才能吸引更多的企業家到鄉里投資。宋長玉以為,鄉里處理了一個人,別的人就不敢到農場偷瓜了。接著發生的事,表明宋長玉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卻低估了農民的力量。那個被拘留的偷瓜賊還沒放回,又有人到瓜園裡去偷瓜。

    這次去偷瓜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幾十個。他們手持鐵掀、鐮刀、斧頭等傢伙,不只是偷瓜,簡直是對農場進行了一場洗劫。他們不僅把熟瓜摘走,把生瓜踩爛,連瓜秧子都拔掉了。他們揮動鐵掀和鐮刀,把蔬菜和藥材鏟得削得亂七八糟。他們還把葡萄樹砍倒了不少。在洗劫之前,他們先把宋長玉的表哥和種瓜的老人收拾住了,收拾的辦法,是把二位蒙了眼,捆了手,捆了腳,還往嘴裡塞了一嘴雜草。虧得那天晚上宋長玉的父親沒有住在農場裡,不然的話,宋父也逃不掉同樣的待遇。表哥本來是個瘸子,人家把他的雙腿合併著捆在一起後,他怎麼也站不起來,一站就倒了。那個老人好一些,他把捆到背後的雙手扶到瓜庵子,總算站了起來。老人在瓜庵子裡拴有一隻羊,他把塞滿雜草的嘴往羊的嘴邊湊,想借助羊吃草的力量,趁羊吃草時,他一甩頭,把雜草從嘴裡掏出來。誰知在關鍵時刻他的羊一點兒都不願幫忙,他的雜草露頭的嘴剛往羊的嘴邊一湊,羊就退著躲開了。再湊,羊又躲開了。他只好雙腳一點一點錯磨著往農場外的路邊走,天明時有人路過,才幫他把嘴裡的雜草掏出來,把捆手捆腳的繩子解開。

    聽到這不好的消息,宋長玉陵睜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完了,他媽的這農場沒法辦了。他想當一把地主,看來附近的農民真把他當成地主了,農民發揚過去的傳統,在吃他的大戶,在團結起來跟他作鬥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大發,他再也不敢借助官方的武裝力量抓人。宋長玉懂得,人一旦在黑夜裡結成群體,在人人都被黑幕遮臉的情況下,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匪,成了獸,就會變得格外瘋狂,破壞性極大。他要是再讓賈鄉長抓人,下一步說不定會鬧出殺人放火的事來。因此他沒有給賈鄉長打電話,只給父母打電話,說破財免災,勸二老不要生氣。

    又聽長興說,那塊地鄉里年年都種莊稼,附近的農民年年偷,哪一年莊稼都保不住。宋長玉這才明白,鄉里為什麼要把那塊地包給他種,原來是轉嫁危機,也在吃他這個大戶。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