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怎的,原來元金年的爸爸是礦務局組織部的部長。這就不難理解了,唐洪濤為什麼堅決反對他和唐麗華談戀愛,為什麼極力主張把女兒許配給元金年,原來他要跟部長聯姻,要編織自己的關係網,為自己陞官鋪平道路。這就不難理解了,他給元部長寫了申訴信為何得不到任何回音,為何石沉大海,原來他把信投到唐洪濤的親家手裡去了。他後悔自己怎麼那樣傻呢,怎麼沒想到兒子和爹姓的是一個元呢,怎麼沒想到部長是元金年的爸爸呢!而他寄給紀委的舉報信遲遲沒有什麼消息,是不是唐洪濤跟紀委書記,或者說組織部長跟紀委書記,也有什麼親戚關係呢?宋長玉讀過《紅樓夢》,知道其中有一個護官符,知道賈家王家史家薜家相互之間的關係,他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礦務局的那些幹部,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護官符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真的要向礦務局的上級單位舉報。他跟唐勝利要了唐麗華的電話號碼,說適當時候打電話向唐麗華祝賀一下。
【第23節】
這年春節,宋長玉給工人放了假,要帶妻子金鳳回老家過年。他出來了好幾年,連著三個春節都是在外面過的,這第四個春節,他決定回老家過。他寫信對父母說過,要是不混出個人樣兒來,他就不回家。現在他當了礦長,又在外面娶了老婆,應該說混得還可以吧。他給金鳳買了金戒指、金耳環,和帶翻毛領子的裘皮大衣,把金鳳打扮得像個貴婦。他自己也買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鏡子前照了照,頗有些企業家的派頭。他帶了足夠的錢和足夠的香煙。他買的煙是國內最好的,也是最貴的。他自己雖然不吸煙,但回老家一定要買好煙。他懂得老家的規矩,凡是從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給鄉親們讓煙,見一個讓一個。而鄉親們也習慣看一看香煙的牌子,如牌子響亮,鄉親們會顯得很高興,讓煙的人臉上也會大增其光。換句話說,你拿出的煙是什麼級別,幾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標誌,鄉親們也往往會從香煙的優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麼樣。
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儉用,寧可苦著自己,回家也一定要買煙,而且盡量買好煙。金鳳見宋長玉僅香煙就帶了一提包,問他帶這麼多煙幹什麼?宋長玉說:「你不知道,我們那裡的人特別能吸煙,能一顆接一顆不住嘴地吸,煙帶不夠可不行。」他幫金鳳把金戒指、金耳環都戴上,說:「你現在才真正變成金鳳凰了。」金鳳把兩個金耳環在穿衣鏡前左右看看,問:「那我以前是什麼鳳凰呢?」宋長玉說:「以前嘛,是土鳳凰唄!」「按你的說法,是你把我變成金鳳凰了?」「你說呢?」金鳳說:「我不說,我一說你該說我迷信了。」宋長玉聽出金鳳話裡有話,說:「說說嘛,沒關係的。」「我說了,不許你說我講迷信。」「說吧,說吧,我不說你。」金鳳說,她媽曾背著她找算卦的先生給她算過一卦,算卦的先生說,因為她名字裡有一個金字,要是找對象,最好找一個名字裡帶玉字的,說是金配玉,主富貴;玉配金,一輩子榮華富貴紮下根。她媽跟她一說,她原來根本不相信這一套,埋怨媽不該給她瞎算卦。
只有女孩子的名字裡才容易帶玉,男孩子裡哪有什麼名字裡帶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學,還有村裡的男孩子,沒有一個名字帶玉的。她想來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個人的名字帶玉,那是她的姑父,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後來宋長玉一到紅煤廠,她一知道宋長玉的名字叫宋長玉,第一個感覺不是高興,而是害怕。她想,壞了,名字帶玉字的男人來了。一開始,她一看見宋長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覺得宋長玉不是一個人,一定是老天爺派來的,不然的話,怎麼就那麼寸呢!她正找不到名字裡帶玉的,帶玉的人就來了,而且和她的歲數大小差不多,她還要天天給宋長玉做飯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淚。媽問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媽,不該給她瞎算卦。媽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裡帶著一個玉字。媽似乎也有些害怕,說:「我日他娘,那個算卦的算得還怪准呢!」
聽金鳳說了原委,宋長玉有些愣怔。說起來他也自以為是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人,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要是想到這一層,早早跟金鳳說出來,金鳳就會把算卦先生的話也說出來,那樣的話,他不必費那麼多心思,不必做那麼多鋪墊工作,金鳳也會乖乖跟他走。他本人從來不算卦,也從來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運和婚姻預測準確。但他自己不信,並不反對別人相信。像金鳳和金鳳的媽媽,相信算卦先生的話就很好,金鳳這一輩子就會死心塌地地跟他過。
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為什麼沒有反對女兒嫁給他這麼一個漂泊而來的外鄉人,原來算卦先生的話起了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能和金鳳結合,媒人是那個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說:「我們倆能走到一塊兒,看來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安排你在紅煤廠等我,又安排我到紅煤廠來,我一來,咱倆就認識了。金鳳,你現在看見我還害怕嗎?」金鳳說:「還是有點害怕。」宋長玉把金鳳摟住了,問:「我有那麼可怕嗎?」金鳳說:「可怕倒不是,反正,怎麼說呢,我也說不來。」宋長玉親了金鳳一下,說:「我們兩個是平等的,你今後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裡該不安了。」「那,你以後會打我嗎?」「我的傻小鳳兒,我愛你還愛不夠呢,怎麼會捨得打你!」
宋長玉把帶金鳳回老家過年的事提前寫信告訴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們剛來到院子門口,有小孩子跑著向父母報告了消息,母親就從院子裡迎了出來。母親一把抓住了宋長玉的胳膊,說:「我的兒,娘可你盼回來了!」娘的淚水湧滿了眼窩兒。宋長玉叫了聲娘,見娘的頭髮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濕了。宋長玉把身後的金鳳介紹給娘,說:「這就是我在信上給您說的金鳳。」金鳳叫了一聲媽。娘答應著,把金鳳也叫成「我的兒」,接過金鳳手中的提包,讓他們趕快回屋歇歇。
娘沖院子裡喊:「長玉他爹,你在屋裡幹啥呢,快出來接著兩個孩子!」娘的眼淚流出來了,可娘只顧高興了,像是沒有察覺,沒有擦去,兩道濕印就在鼻窩兩邊掛著。娘又對金鳳說:「我的兒,咱家可是窮啊,回家讓你受委屈。」金鳳笑了笑,說沒事兒。長玉的爹從屋裡出來了,兩手扎煞著,問著回來了,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澀,像害怕見人一樣。一個大老頭子,又不是大閨女,有什麼可羞澀的呢?爹像是發現了什麼,當爹的樣子才有所恢復,他問:「長山呢?我讓長山去鎮上汽車站接你們,這孩子接到哪兒去了?」宋長玉說,到縣城後,他們租了一輛三輪摩托,直接回來了,沒有坐長途汽車。爹說:「怪不得呢,我說長山怎麼這麼沒用呢!」
趁串門的鄉親還沒來,宋長玉掏出三千塊錢給爹,讓爹辦年貨。
爹沒有接,說:「年貨已經辦齊了,錢你自己留著吧!」
娘說:「你兒給你的錢,還不快接著!」
爹這才把錢接過去了,說:「這錢留著翻蓋房子。」
宋長玉仰臉把房子看了看,說:「房子是該翻蓋了。這錢你只管花,翻蓋房子的錢我回到礦上再給您寄。兩萬塊錢夠了吧?」
爹說:「兩萬塊錢用不完,咱們這裡蓋四間磚瓦房,有一萬多塊錢就夠了。」
宋長玉說:「要蓋就往好裡蓋,爭取一步到位。您要是不想蓋老式的起脊房子,蓋兩層子樓也可以。」
爹和娘互相看了看,知道這孩子在外面真是發財了。娘說:「村裡還沒人蓋樓,咱可不敢蓋。能蓋四間渾磚到頂的瓦房,就好到天上去了。」
宋長玉打開帶回的一隻下面安有四個轱轆的大箱子,往外掏衣服,他給父親、母親、弟弟和姐姐,每人買了一套新衣服,說:「爹,這是您的。娘,這是您的。過年了,換身新衣服吧!」又說:「這都是金鳳讓我給你們買的。」
娘的眼窩子又濕了,說:「我有十來年都沒穿新衣服了。你看我,只顧高興了,忘了給金鳳燒茶喝。我給金鳳燒雞蛋茶去。」走到灶屋門口,娘又轉了回來,說:「長玉他爹,快把咱給兒媳婦準備的見面禮拿出來!」
爹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太少了,拿不出手啊!」
娘說:「多少是咱對孩子的一點心意,給見面禮也是咱們這兒的規矩,咱們不能壞了規矩。」
爹到裡屋把見面禮拿出來了,是三百塊錢。爹把錢遞給金鳳,說:「孩子,讓你見笑了!」
金鳳說:「爸,我不要!」卻看著宋長玉。
宋長玉說:「收下吧,見面禮一定要收下,這是規矩。」
金鳳只好把錢收下了,說:「謝謝爸爸媽媽!」
說話間一些鄉親們陸續來了,宋長玉趕緊給男人們拿煙,給婦女和孩子們拿糖。有人問這煙多少錢一盒。宋長玉說了價錢。問話的人有些驚歎,說一顆煙不是頂六七毛嘛,這哪是吸煙,跟燒錢差不多,六七毛一會兒就燒沒了。有個婦女說,有買一顆煙的錢,夠稱二斤鹽的。另一個婦女糾正說,稱二斤鹽可不止,能稱待好三斤呢!那些人吸著煙,吃著糖,說著話,眼睛過來過去在金鳳臉上看。宋長玉的一個堂嫂說:「他嬸子長得怪洋氣呀,跟電影裡邊的人差不多。」「他嬸子」指的是金鳳,金鳳不知是指她,沒有什麼反應。宋長玉只得對金鳳說:「嫂子說你長得洋氣呢!」金鳳吃了一驚似的,臉紅了,笑著說:「說我呢?我洋氣什麼,一點兒都不洋氣。」
一個在村裡小學校當老師的人問宋長玉:「聽說你現在當礦長了,不簡單哪!」
宋長玉說:「沒什麼不簡單的,要是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你也能幹。」
當老師的人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可幹不了。」
宋長玉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那位老師,說:「給你一個電話。」
串門的人都沒見過名片,伸頭亂看,亂問,啥?啥?有人把名片當成了電話,問:「這電話怎麼打呀?」
那位老師說:「什麼電話,這是名片。連名片都不知道,還電話呢!這上面印的有電話號碼,現在當幹部的出門都帶名片。」
這個說:「給我一張。」那個也說:「給我一張。」他們大概把名片當成了煙和糖,好像誰不要一張誰就吃了虧。
宋長玉把名片一一發給那些向他伸手的人。
還是那位老師指著一個不識字的婦女說:「你連一個字皮都不識,要名片幹什麼,你以為名片是撲克牌呢!」
那個婦女惱著臉子說:「不識字怎麼了,不識字我當畫看。興你要,就不興我要!」
「好好,要吧要吧,誰敢不讓你要!」當老師的轉向繼續跟宋長玉說話:「聽說你原來不是在喬集礦上班嗎,怎麼又到紅煤廠礦當礦長去了?」
宋長玉想到了,鄉親們一定會問到這個話題,他早有準備。他當然不會把在喬集礦的遭遇說出來,那個過程過於曲折。就是對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打算說出來,要保持給父母寫信時的一貫說法。當著這麼多鄉親,他覺得有點像新聞發佈會,每一句話都是很重要的。他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說:「在喬集礦,我只能當一個采煤工,只能聽別人的指揮。到了紅煤廠我就可以指揮別人,可以更好地發揮自己的作用。現在的情況跟以前不一樣了,人才可以互相流動,北京的人可以到上海工作,上海的人也可以到北京工作。這麼跟你說吧,現在在我那個礦當工人的,全國各地的人都有,只要幹得好,我對他們一視同仁。」
當老師的人馬上報名:「我去你那個礦干怎麼樣?」
這個問題宋長玉事前也想到了,村裡人知道他在外面當礦長,肯定會有不少人要求到礦上工作。他把屋裡的人掃視了一下,見不少人眼睛看著他,嘴巴已張開了一半。他不能答應老師的要求,他要是一答應,別的人會像跟他要名片一樣,紛紛提出到礦上工作的要求,那樣就麻煩了。答應給人家安排工作,可不像給人發名片那麼簡單。村裡那麼多年輕人,都急著到外面打工,他要誰不要誰呢?弄不好就會得罪人。於是他說:「教師的崗位很重要,你還是好好教書吧。」
「重要個屁,學校的老師已經三個多月沒領到工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