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羊是一種溫順動物,楊向榮把他的羊訓練得比狼狗還厲害。楊向榮坐著自家的馬車,十天半月到城裡去一趟。出門時,楊向榮必戴茶色水晶眼鏡,拄文明棍,做的是紳士的派頭。據說他到城裡是嫖窯子。村裡人親眼所見,楊向榮還從城裡買回一個小老婆。因大老婆容不得小老婆,小老婆在楊家的時間不長,就跑回城裡去了。楊向榮大概怕他的「存錢窖」被別人得去,一聽見山外有炮響,就把窯工遣散,把煤窯關閉了。據說他找人把井口蓋了兩塊青石板,上面還封了土,煤窯似乎就消失了。楊向榮後來沒能再從他的「存錢窖」裡取錢花,因為舊社會剛換成新社會,他就被鎮壓了。鎮壓就是槍斃,就是賞給被鎮壓的人槍子兒吃。可當時不說槍斃,說鎮壓。鎮壓的說法好像含蓄一些,文明一些,也好聽一些,誰知道呢?楊向榮家說敗就敗了。他家的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衣服被分了,老婆一索子吊死了。楊向榮有一個弟弟叫楊向華。楊向華本來取了一個十分出色的老婆,哥哥一被槍斃,老婆就回到娘家,另嫁他人。不久,楊向華就病死了。
楊向榮有三個閨女,兩個兒子。三個閨女好歹都嫁了出去,找到了婆家。兩個兒子在村裡被人叫成地主羔子,時常挨打挨罵。大兒子跑出去,被五花大綁押送回來,過了一段時間又跑了。再跑走就沒了音信。二兒子被一些好弄喜事的貧農社員打穿了雙耳耳膜,成了聾子,也成了傻子。有人曾看見他在鄰縣沿村要飯,後來再沒人看見過,不知是死是活。這就是說,曾在紅煤廠顯赫一時的楊向榮家已經不存在了,連個後代人都找不到了。如果要給楊家的「存錢窖」找一個繼承人,恐怕都無從尋找。宋長玉請一個老年人循著記憶領他到窯口踏看。那是山根的一塊平地,平地上生著一些荒草,一點都看不出煤窯的痕跡。宋長玉用腳在荒草上跺,跺到有一片響聲與別的地方不一樣,斷定煤窯口就在腳下。此後的一天晚上,宋長玉拉了金鳳,用鐵掀在被斷定是窯口的地方刨。刨了大約兩掀深,掀頭就刨不動了,果然觸到了石板。那一刻,宋長玉像是尋到了寶藏一樣,激動得厲害,在黑夜裡兩眼也似乎能放出光來。金鳳問他:「怎麼,你真的要辦煤礦嗎?」
宋長玉說:「不辦白不辦,國家的錢別人能拿,我們為什麼不能拿!」
宋長玉找到一個機會對岳父說:「爸,咱們也辦一個煤礦吧。」
岳父說:「辦煤礦可不是說話的,得有一定的經濟實力才行。」
宋長玉提到楊向榮留下來的老井,說老井的井筒子說不定還能用,那樣的話,不用投多少錢,把井筒子和巷道維修一下就可以出煤。
岳父搖頭,說還是等等再說吧。又說:「那個井筒子我當然知道,從上到下都是用木頭框架一架一架砌成的,封起來都快四十年了,那些木頭框子恐怕早就漚糟了,井筒子也該塌了,誰敢下去!」
「咱們可以打開看看嘛,一看就知道了。您要是顧不上,我可以找幾個人把它打開。」
岳父明守福做了一個有力的否定手勢,說:「那可不行,不經黨支部研究同意,那口井誰都不許動!」
然而,西村的小煤礦辦起來了,東村的小煤礦也辦起來了,張莊王莊李莊趙莊劉莊的小煤礦都辦起來了。煤是天神留下來的,人人都有一份,趕快挖呀,動手晚了,別人挖一塊就少一塊。又好比地下的煤是雨後草棵子里長出的蘑菇,你不撿別人就撿走了。於是乎,村村鎮鎮、坡坡溝溝都挖起來了。平地用木頭搭起一個三角架,一根繩子一隻筐,用青磚給窯神爺簡單壘一個神龕和牌位,給窯神爺點了紙,焚了香,就破土動工。那形勢很像當年大煉鋼鐵時建小高爐,一夜之間,遍地都是小煤窯。宋長玉看見一個井架,就向岳父報告一次消息。岳父卻說:「不要著急,煤在地底下放不壞。金子能放壞,煤都放不壞。」大概是形勢逼人,形勢不等人,岳父口氣有些鬆動,說:「挖煤這事,我只是見過,沒幹過。」他問宋長玉:「要是不從外面請師傅,你覺得你能行嗎?」
宋長玉說:「我覺得沒問題,我在喬集礦時,好幾個工種都幹過。大豬是四條腿,小豬也是四條腿,挖煤的事大礦小礦應該差不多。」
說了這話,宋長玉以為岳父該同意動手辦煤礦了,不料岳父岔開了話題,問:「你們的房子蓋得怎麼樣了?」
宋長玉說:「已經蓋好了,只是屋裡還有點潮,等干一幹就可以住人了。」
「一共花了多少錢?」
「我們的錢金鳳管,聽金鳳說一共花了八千多。」
「這個錢數在外面不要對別人說。要是換個人家,蓋這四間磚瓦房,沒有一萬兩萬下不來。」
「我明白,這多虧了爸爸您的關照。」
「金鳳這閨女脾氣不好,有時候很任性,你要對她多擔待。」
「金鳳脾氣很好,非常善良。」
「什麼時候請你的父母到紅煤廠來看看。」
「會讓他們來的,等有機會了吧。」
宋長玉從岳父的話裡聽出來,岳父對他不是很信任。別看他找了明守福的閨女作老婆,明守福對他不但不放手,好像還多多少少留一手。看來他還是要繼續忍,繼續取得岳父對他的信任。
鄰村剛從監獄放出來的鄭四,借錢把煤礦辦起來了。一個外號叫「不同意」的從縣裡告老還鄉的退休幹部,也拿出積蓄幹起來了。鄭四一幹就發了,黑傢伙出去,花票子進來,誰都估不透他的「腰」到底有多粗。村裡要建小學堂,鄭四一把拿出兩萬塊,還說是「小意思」。初開始,鄭四買了一輛喬集礦淘汰下來的舊「北京」,後來覺得不夠氣派,轉眼換了一輛紫紅的新「上海」。「上海」在村裡進進出出,鄉黨們遠遠看見,就知道「大紅人兒」回來了。鄭四是因盜割礦區的電線被判刑的,現在辦礦挖煤不但不算盜竊,還是為國家作貢獻,還被譽為致富帶頭人。縣裡搞誇富大遊行,鄭四由副縣長陪同,立在第一輛敞篷汽車上,身上斜披大紅緞帶,上寫「農民企業家鄭四」,怎一個風光了得!「不同意」雖然也掙了不少錢,但他比較低調,有記者要採訪他,或是讓他拿錢贊助什麼,他一律搖頭。年齡相仿的人跟他開玩笑:「你跟小妞兒接吻,會不會接錯茬口兒,咬住人家的耳朵?」「不同意」把頭搖晃了半天,才把麻痺的面部神經使勁扯了扯,說:「我的革命的大方向始終是正正正正確的。」
明守福終於有些繃不住勁了,對宋長玉說:「村裡黨支部研究過了,你可以找幾個人把那口井打開看看。」
宋長玉停了一會兒才說:「村裡要是信不過我,讓別人去打開也可以。」
明守福端出長輩的架勢,說:「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村裡正是採納了你的建議,才同意打開那口井。咱爺兒倆誰跟誰呢,我不相信你相信誰!村裡姓楊的人家還有不少,他們早就想打開那口井,我堅決不同意。我在會上講了,那口井不姓楊,也不姓明,什麼姓都不姓,而是姓紅,紅煤廠的紅。紅煤廠的山是集體所有,地是集體所有,水是集體所有,那口井當然也是集體所有。裡面沒煤就不說了,要是還有煤,紅煤廠的人人人有份兒。我讓你帶人去打開那口井,你也是代表集體。」
宋長玉從磚瓦廠叫了幾個人,把覆蓋在井口的土清除了,把兩塊大石板挪開了,露出了黑洞洞的方形井口。石板的背面掛滿水珠,一股涼氣呼地從井口冒出來。井口的最上方嵌著一整塊四寸來厚、中間鑿出方孔的花崗石,花崗石下面才是木頭井壁。宋長玉把木頭摸了摸,濕涼滑手,如傳說中的巨蟒的肚皮。他用指甲把木頭摳了摳,沒有摳下什麼,這表明木頭沒有腐朽。層層木頭框架不是用剖開的方木而是用樹的圓木扣成的,大概比較耐漚。宋長玉事先準備了一個手電筒,他用手電筒往井裡照了照,根本照不見底,燈光只走到半道,就被黑暗的井筒吞進肚子裡去了。他撿了一個乾土塊,丟進井筒裡,想測測井筒有多深,下面有沒有積水。然而土塊像被丟進無底無崖的夢裡一樣,一點回聲都聽不到。必須到井下看一看,才能知道下面的真實情況。
可怎麼下去呢?煤井不是水井,蹬著井壁是萬萬不敢下的,一腳蹬不好,滑下去就會摔成肉餅。宋長玉問村裡人,轆轤還有沒有?回說,轆轤早就沒有了。宋長玉想到岳父的大兒子,也就是他的內兄明志剛。明志剛在礦務局救護隊工作,救護隊應該有滑輪、繩索等下井設備,他讓金鳳去找明志剛借一套設備,當沒有問題。但他想了想,把這個念頭放棄了。他不能在辦煤礦的事情上久明志剛的情,他欠一個情,有可能被明志剛誇大成十個情,一百個情,到時候就還不清了。他聽說,明志剛對金鳳和他的婚事不是很贊成,明志剛讓老婆放出風來,他要是敢對金鳳不好,明志剛就回來揍他。這些傳言,也讓宋長玉對明志剛有些反感。宋長玉在岳母家見過明志剛了,他把明志剛喊哥,不知明志剛是鼻子哼還是屁股哼,答應得不是很情願,樣子頗為驕橫。宋長玉心裡說:「不管你有多橫,你妹子也是我老婆,這沒辦法!」宋長玉還得去找岳父,建議岳父買回一台小絞車。
明守福聽說買一台絞車需要一萬多塊,說錢太多了,這事還得商量。
【第21節】
絞車沒有買,紅煤廠探井辦礦的事拖了下來。宋長玉到井口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恨不能變成孫悟空,飛到井下看個究竟。他在村裡待不住,後來轉到鄭四的礦上去了。他一說他的岳父是明守福,鄭四說:「明守福那個老滑頭,給他當女婿可不容易。噢我知道了,你姓宋,聽說紅煤廠的旅遊就是你搞起來的。」
宋長玉說:「也算是吧。」
「你給紅煤廠引來了滾滾財源,明守福一高興,就把他閨女賞給你了,對不對!」
「鄭師傅說話真有意思。」
「明金鳳我也認識,那可是一塊好物質,好多人都想要,結果讓明守福把物質獎勵給你了,你很有福氣呀!怎麼樣,紅煤廠打算不打算開煤礦?」
「我這不是來向鄭師傅學習嘛!」
「開煤礦有什麼可學的,在咱這地界兒,往下一搗就是黑窟窿,是黑窟窿就能出煤。據說在清朝紅煤廠就開過煤礦,紅煤廠的煤特別有名。」
「我岳父對辦煤礦態度不是很積極。」
「你不要聽他的,那傢伙保守得很,拉泡屎還要找個背風的地方呢!他不幹,你就自己幹。咱們國家的事你不懂,要幹什麼事都得趁早,等國家醒過悶兒來,把口子一收,你再想開就晚了。」鄭四給宋長玉提供了一些信息,其中說到,喬集礦的礦長唐洪濤,一邊幹著國家大礦的礦長,一邊還在附近農村開了一個小煤礦呢!唐洪濤打的是扶持地方小煤礦和與小煤礦聯營的旗號,礦上出圖紙、技術、資金、設備,村裡出土地、人力,所得收入,礦上與村裡四六開,礦上得六成,村裡得四成。因小煤礦出的煤不在國家計劃之內,不受計劃支配,唐洪濤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分到的錢就進了礦上的小金庫。有了小金庫,唐洪濤撈起錢來就方便了。
唐洪濤不僅自己撈錢,還拿錢向上面的人買好。唐洪濤買好的手段很高明,是以集資的名義讓礦務局、市煤管局、省煤管局的有關領導出點錢,轉眼就說賺錢了,要給出資人分紅。比如某個領導出了一千,他很快給人家五千。鄭四說:「唐洪濤搞的那一套,哄老百姓可以,哄我可不行,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麼屎。咱這麼說吧,國家的煤就像一塊肥肉,誰都可以吃一口。誰吃到了,算誰有本事。吃不到的,你也別怨別人,是你自己沒長那個鉤子嘴。我怎麼著,大前年我還在勞改煤礦勞動改造呢,一轉眼咱也是礦長了,連縣長都喊我老弟。依我看唐洪濤也是個聰明人,聽說他把上邊的人喂得差不多了,把人家的鬍子也捋順了,下一步就要升到礦務局當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