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30章 第五章 (4)
    坯也是長方形的,跟磚的樣子大致相同,但兩者有著很大的區別。坯是泥土脫成的,裡面摻有麥糠麥草。磚坯子雖然也是來自泥土,但裡面不摻草。更重要的是,磚坯子經過火燒,性質發生了變化,變成了磚。別看兩者只差一把火,坯怕水泡,磚就不怕水泡。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扒掉坯座草房,蓋幾間渾磚到頂的房子。房子上面蓋全瓦還是不敢想,能蓋上半坡瓦,蓋成瓦剪邊,就很理想了。可以說父親母親為這個理想奮鬥了幾十年,也籌備了幾十年。他們家賣一頭豬,一隻羊,或者賣一隻雞,一個雞蛋,錢都要攢下來。這些錢除了給他和他弟弟交學費,就是為了蓋房。父親下地幹活或趕集,習慣帶一個筐,哪怕看到一塊驢糞大的磚頭頭兒,父親也要拾回家。他們家的茅房一角,已堆了不少碎磚頭頭兒。然而家裡沒攢下什麼錢,剛攢下一點,一遇急事兒就拉散了。幾十年過去了,父親的理想到現在也沒能實現,仍停留在理想階段。父親想不到,他的理想兒子在外面替他實現了。如果說這個現實老家的人看不見,他不能用這個現實給父親長臉,今後他還要想辦法多掙錢,掙了錢交給父親,讓父親在老家蓋一座渾磚到頂上面全部蓋瓦的磚瓦房。

    房子的地基打好,磚牆起了一半,金鳳從村裡開出兩張介紹信,拉宋長玉到鄉政府辦了登記手續。金鳳的意思,婚禮可以緩辦,登記手續沒必要再緩。說到底,金鳳對宋長玉估計得比較高,對自己估計得比較低,辦了登記手續,她心裡才比較踏實。宋長玉順從了金鳳的意思。結婚證是兩個小本子,二人每人一個。宋長玉的那個小本子,是宋長玉的名字在明金鳳的名字上面;而金鳳的那個小本子呢,明金鳳來了個婦女大翻身,名字壓到了宋長玉的名字上面。

    金鳳看了自己的小本子很得意,對宋長玉說:「你看,我在你上面!」她把宋長玉的小本子看了看,說:「喲,你怎麼又跑到我上面來了!」宋長玉說:「男女平等嘛,上面下面都一樣。」他把自己的小本子也交給了金鳳,說:「你放在一起保管吧!」宋長玉在礦上下井時,聽工友們把結婚證說成駕駛證。這個說法把結婚和開汽車相提並論,有了駕駛證,就可以開車,想怎麼開就怎麼開。而拿到了結婚證呢,老婆就等於是男人的車,男人就有了開車的資格,開車就合法化了,想開想停誰都管不著。宋長玉也有一點不明白,要說結婚證是駕駛證的話,他有了駕駛證,金鳳也有了駕駛證,是他開金鳳的車?還是金鳳開他的車呢?難道是兩個人輪換著,互相把對方當車開?宋長玉把聽來的這個說法跟金鳳說了,金鳳像是想了想說:「今後我就是你的汽車,你就開我吧。」

    「怎麼開呢?」

    金鳳的臉很紅,說:「我也不知道。」

    「油門在哪兒呢?方向盤在哪兒呢?」

    金鳳還說不知道,又說:「可能到時候就知道了」。

    「那,我現在就想開。」

    「急什麼,再急我打你!車是新的,放三天兩天又放不壞。等咱們的房子蓋好了再說吧,想開在新房子裡開。」

    宋長玉裝作很吃驚,說:「在房子裡開車,我可沒聽說過,那會不會把牆撞破?」

    金鳳的想像力跟不上了,也說:「真的呢,要是把牆撞破怎麼辦呢!」

    明守福不讓金鳳在磚瓦廠食堂做飯了,安排她到橋頭的賣票點賣門票。一開始金鳳沒理解爸爸的好意,不想去。一段時間以來,金鳳天天在食堂裡做好吃的,宋長玉已明顯吃胖了,胖得臉上放光。她要是離開食堂,換另外一個人到食堂做飯,她的宋長玉恐怕就吃不了那麼好了。她可以跟媽說說,讓宋長玉到他們家吃飯。宋長玉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誰知道他願意不願意呢?金鳳問宋長玉:「我爸不想讓我做飯了,讓我去賣票,你說我去不去呢?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不去,全在你一句話。」

    宋長玉說:「當然要去賣票。做飯太累了,去賣票輕省些。再說,當售票員說起來也好聽些,我哪捨得讓我媳婦一直當炊事員呢!」

    「那你吃飯怎麼辦呢,換一個別的人做飯,恐怕不一定對你的口味。」

    「我哪裡有那麼嬌氣,只要吃飽就行唄。」

    「你想吃什麼,就跟我說,你到我們家去,我給你做。」

    「那可不好意思。」

    「要不這樣吧,等咱們的房子一蓋好,我就先買鍋,先扎伙,到那時候,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

    「那我先謝謝你!」

    「以後不許再說謝謝,都成一家人了,還說什麼謝謝!你一說謝謝,給我的感覺就像我跟外人一樣!」

    「好好好,以後我再也不說這兩個字了。那你把我喂成個大胖子怎麼辦?」

    「我就是要你喂成個大胖子,讓你胖得走不動,天天在家裡待著。」

    宋長玉裝作害怕似地連連擺手,說:「那我不幹,以後我還想在紅煤廠開煤礦呢!」

    既然和金鳳辦了結婚登記手續,金鳳就不許宋長玉把她媽叫大嬸兒,得跟她一樣,叫媽。同樣,金鳳也不許宋長玉把她爸叫大叔,得叫爸。在宋長玉的老家,孩子都是把父親叫爹,把母親叫娘。紅煤廠離城市近一些,大概跟城裡人學的,都把父親叫爸,把母親叫媽。這一點宋長玉能夠接受,百里不同俗十里改規矩嘛!他把明大嬸兒叫媽叫出來了。雖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陌生,像是公雞第一次打鳴兒一樣,但他畢竟叫出來了,明大嬸兒也答應了。可是,讓他把明守福叫爸,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開口甚是有難度。究其原因,他還是老想到老家的村支書,對村支書的成見沒有改變。老家的村支書也有閨女。仗著爹是支書,那兩個閨女都牛得很,根本不把村裡的年輕人放在眼裡。

    家裡替她們放出話,要找對象就得找工人,頂不濟也要找一個當兵的,窩在家裡的老土,一律免提。因為對支書有意見,宋長玉對支書家的兩個閨女甚是看不慣,有時走碰面,他老遠就把眼皮塌蒙下來,對人家看都不看。他心裡說的是,你們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們呢!宋長玉沒有想到,跑到離老家千里之外的紅煤廠,他找的老婆偏偏就是村支書的閨女。怎麼,難道自己的潛意識裡有征服的願望?報復的心理?抑或是藉此爭一口氣,非要找一個支書的閨女作老婆。是了,這個方向是對的,你對什麼樣的人有意見,就不妨向他們的閨女發起進攻,把他們的閨女抓過來作老婆。思想一理順,宋長玉把明守福喊爸就不彆扭了。他是主動的,明守福是被動的,明守福跑都跑不掉,想不當老丈人都不行。聽見明守福答應得不是很爽氣,像是不大情願似的,宋長玉好不快樂!

    【第20節】

    宋長玉已經知道了,這地方是淺山地帶,溝壑縱橫,土地貧脊。除了像紅煤廠這樣極個別的村莊外,別的地方莊稼長得都不好,每年收成甚微。可是,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這裡的煤炭埋藏卻十分豐富。有農民打紅薯窖,深不過丈許,竟打出煤來了,欣喜之餘,不敢聲張,悄悄自挖自燒。從此,這口靠一根麻繩上下人的小井,既是紅薯窖,又是小煤窯;吊上一籃子紅薯,再吊上一籃子煤,煤火煮紅薯,倒也自足自樂。另有農戶依山建屋,屋後鼓一座山包。這家婦人敲盆喚豬吃食,每每看見豬的長嘴巴黑乎乎的,不知何故。後來發現,這位「八戒兄弟」閒得無聊,拿山根練嘴上的功夫,練來練去,不小心把山包的一處薄皮拱破,烏油油的原煤露了出來。

    前些年,當地人靠山不能吃山,地下的煤只有國營大礦的人才能采。夏觀礦務局下面管著六七個煤礦,每個煤礦都年產幾十萬噸,最多的上百萬噸。他們呼呼啦啦開來一隊人馬,插上紅旗,樹起井架,把一大片地方用圍牆圍起來,地盤就算是他們的了。裡面有男有女,他們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聽戲,又是看電影,把周圍的農村人眼氣得不行。有人只在礦裡面燒包還不夠,身上穿著國家發的勞動布工裝,腕子上戴著白花花的手錶,騎著加重自行車,有事無事在田間地頭亂轉悠,對一隻吃草的山羊也把車鈴打得山響。

    他們這麼轉是有目的的,忽一日,一個大姑娘,或一個小媳婦,不知怎麼就坐到了人家自行車的後座上,在高粱玉米掩映的小路上悄沒聲地騎過去。當地的男人實在氣不過,他們罵那些端國家飯碗的人:「煤生在我們這塊兒,他們,狗日的,憑什麼!」罵了不解恨,他們要採取行動。他們學耗子的手段,趁月黑天潛進礦裡,扛回一根坑木,背走一筐煤,或抄走兩塊廢鐵。他們偷那點東西,對礦上來說連九牛一毛都不到,他們卻認為扒了礦上一層皮,暗地裡美不滋兒的。也有被礦上巡夜的護礦隊抓住的,被揍得鼻青臉腫,甚至被敲斷了腿骨,都不算稀罕事。挨了揍的人不見得敢說出來,對「挖社會主義牆角,企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揍斷你一條細腿子不是很正常嘛!

    好了,不用發愁了,上面來了政策,挖煤的事開閘放水,誰都可以挖,國家、集體、個人可以一齊上。按上面的說法,有煤就趕快挖,挖完了也不用害怕,到時候新的替代能源就出來了,比如風能、太陽能、核能,還有潮汐能等等。起初,人們有些信不過,說得了吧,國家的煤能是隨便挖的,挖不好了,挖在自己腳面子上,筋斷骨頭折,吃虧的還是自己。宋長玉是看報的人,知道上面下來的政策是真的。村裡訂有一份省報,是鄉里派下來的,不想訂也得訂。報紙每天送到岳父家裡,岳父並不怎麼看。宋長玉讓岳母把報紙收好,他每天都要看一看。在礦上時,他看張《礦工報》還要到工會的閱覽室裡去,在這裡他看報的待遇提高了不少。他對報紙上有關煤礦的字眼非常敏感,看到有的鄉辦起了煤礦,有的村辦起了煤礦,一些個體戶也紛紛貸款辦起了煤礦。宋長玉心裡的衝動越來越大,別人都在辦煤礦,紅煤廠為何不能辦呢!他的想法暫時沒跟岳父說,自己開始暗暗打聽紅煤廠以前辦煤礦的情況。

    那次和唐麗華一塊兒來紅煤廠遊覽時他就知道了,所謂紅煤廠,就是因煤而得名。而且還聽說,紅煤廠以前的確開有煤礦,煤炭質量相當好。村裡上歲數的人不少,宋長玉打聽起過去的事並不難。那些老人幹不動什麼事了,蹲在牆根曬曬太陽,腦子裡大約只剩點對往事的記憶。宋長玉一跟他們打聽紅煤廠以前辦煤礦的事,他們像是把記憶撿起來了,頓時顯得有些興奮,話說得很多。老人們的說法細節上不大一致,大體上差不多。宋長玉把老人們的回憶綜合起來,有關紅煤廠煤礦的情況漸漸地就清晰了。以前,村裡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姓楊,叫楊向榮。楊向榮家不但地多,瓦房多,還開著一座小煤窯。小煤窯是一眼豎井,井口安一台類似絞水用的轆轤,轆轤木軸上纏著繩子,繩子下面繫著荊條筐,靠兩個力氣大的男人搖動轆轤提人提煤。兩個搖轆轤的人站在兩邊,塌著腰,把固定在木架子上的轆轤搖得吱呀吱呀響。隨著轆轤的腰被黑色的繩子纏得越來越粗,一筐頭子煤就提出來了。

    煤塊子有些發明,還有些濕潤,像用水洗過一樣。筐頭子呼呼放下去,再提上來的或許是一個窯工。窯工一律是黑頭黑臉,手裡提著一盞陶制的油捻子燈。他們的眼睛一輪,才冒出大大的眼白。那時出煤不按噸計,也不按公斤計,是用長秤稈大秤砣十六兩一斤制的抬秤約,按市斤計算。楊向榮的煤窯出煤並不多,一年也就是幾萬斤,十幾萬斤。這就不得了啦,把他幾百畝地打的糧食都折合成錢,一年的收入還抵不上小煤窯半年的收入多。楊向榮說,他的小煤窯就是他的存錢窖,沒錢花了就從窖裡取,別看取出來的是黑傢伙,一出手換回來的就是白花花的銀錢。楊向榮當時在村裡牛氣得很,保長也是他當著,家裡有長槍,也有短槍。他動不動就讓護院的人朝天上放兩槍,把樹上的大鳥驚得亂撲啦。他倒是沒養狼狗,時常帶出來的是一隻公羊。公羊的兩隻大角向後彎彎著,肩寬背闊,體態高大,顯得威武雄壯。楊向榮在後面走,公羊在前面為他開道,路人躲得稍慢一點,公羊兩眼一剜,把頭一低,伸角就向人家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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