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食堂,宋長玉就看見了明金鳳,明金鳳在食堂門口的一個小凳子上坐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一見他回來,明金鳳馬上站起轉入食堂裡去了。中午飯是撈麵條,拌面的菜有兩個,一個是涼拌黃瓜,一個是韭菜炒雞蛋。當然,吃水撈面必備的還有一份蒜汁。蒜是新蒜,是紅煤廠特有的蒜。把新蒜剝成瓣兒,加精鹽在碓窯裡砸碎,挖到一隻小碗裡,對點水和一和,和成糊狀,再放點醬油,放點醋,並點上幾滴麻油,蒜汁微辣帶清新的香味就躥出來了。是的,他們這裡形容新蒜的香味就是用躥,說哎呀,這個蒜汁的味道真躥哪!宋長玉今天回來得晚了,兩個燒窯師傅已經吃完到窯上去了,食堂裡只有明金鳳和宋長玉兩個人。明金鳳說:「我不知道你啥時候回來,怕麵條下早了撈進水盆裡會泡糟,就沒下。撈麵條還是隨吃隨下好一些。水是開的,馬上就得。」
宋長玉說:「謝謝!」
「餓了吧?」
「也不是太餓。」
「我還怕你中午不回來呢!」
「不會的。」
麵條下好了,明金鳳從鋼精鍋裡把麵條撈到涼水盆裡過水。
宋長玉拿起碗筷,說:「行了,你歇歇吧,我自己來。」
明金鳳不說話,一把將碗筷從宋長玉手裡奪過去了。原來涼水盆裡事先預備下的還有兩隻白生生的荷包蛋,明金鳳用筷子給宋長玉撈麵條時,把兩隻荷包蛋也夾進碗裡去了。荷包蛋外面的蛋青包得很規整,一點都不破。荷包蛋稍稍有一點扁,基本上還是圓的。荷包蛋的火候也很好,看去不軟不硬。這說明明金鳳打荷包蛋的技術很不錯,做得也很用心。明金鳳把碗遞給宋長玉時,臉上紅了一陣。
宋長玉的臉也紅了,他明白,那兩位燒窯的師傅不會有荷包蛋吃,這是明金鳳給他的特殊待遇,他又說:「謝謝!」
明金鳳嗔道:「我看你就會說謝謝,你還會說別的話嗎!」說著似瞋非瞋地瞥了宋長玉一眼。
這一瞥真夠大膽的,也真夠有深意的,對宋長玉來說,這一瞥算得上是攝魂的一瞥。有在喬集礦的經驗在身,宋長玉也算是談過戀愛的人,但對明姑娘的一瞥,驚喜之餘他還是有些意外。他端著碗,似乎忘了吃麵條,說:「你讓我說什麼呢?」
明金鳳說:「你什麼都不用說,趕快吃飯吧,先放點蒜,把麵條拌一下。」她把兩個菜和蒜汁放在宋長玉面前的小桌子上了。兩個菜不是兩位師傅吃剩下的,是明金鳳事先留下來的。做完這些,明金鳳又到門外的小凳子坐著去了。
吃完飯,明金鳳不讓宋長玉再自己刷碗。宋長玉正在刷,她讓宋長玉把碗放下,口氣不容置疑。宋長玉說快刷好了。明金鳳說:「讓你放下,你就放下。你怎麼能這樣呢,嫌我刷得不乾淨嗎?」
宋長玉說:「不是。」只好把碗放進水盆裡。
明金鳳把碗刷得有些響,說:「我看你心裡只有唐麗華,別的人你誰都看不起!」
明金鳳主動提到唐麗華,這又是宋長玉沒有想到的。對明金鳳的話,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問:「你怎麼知道唐麗華呢?」
明金鳳說:「誰不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明金鳳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是埋怨他看不起她。這閨女有些急了。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他第一次把明金鳳叫成金鳳說:「金鳳,你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呢?」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跟明金鳳說什麼,只說:「我有我的難處,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當晚,宋長玉給父母寫了回信,在信裡他撒了謊,撒了大謊。他不承認撒謊有什麼可恥,相反,為了不讓母親生氣,為了避免父母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或者說為了對父母盡孝心,他認為撒謊是必要的。不撒謊就是不孝。他說他在礦上幹得好好的,一些對他不利的傳說都是謠言,都是無中生有。為了讓父母相信他的話才更可信,他說他正積極要求入黨。他已經向采煤三隊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黨支部把他列為要求入黨積極分子和發展對象,正在對他進行重點培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到明年黨的生日,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名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的預備黨員。在礦上通訊員學習班學習期間,好在他又跟宣傳科的人要了一些稿紙和幾個信封,現在仍可以用印有淺綠色礦名的稿紙和印有大紅字的信封給家裡寫信。寄信的同時,他還給家裡寄了錢,在匯款單上寫的是跟信封上同樣的地址。錢是物質性的,可以為信的內容提供有力的佐證,還在繼續給家裡寄錢,說明他並沒有丟掉工作。
宋長玉是憂鬱的,他的憂鬱是一種表情,更是一種心情。憂鬱幾乎滲透到他的性格當中,變成他性格的一部分。見到生人,他往往顯得慌亂,像是有些怯生。在和人的交往中,他總是把自己放在比較低的位置,別人跟他說一句好話,或對他笑一下,他都覺得很溫暖。他願意一個人獨處,看天看雲,看地看水。看著看著,他就走神了。如同夢遊的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走到哪裡去了。在走神的時候,他的神情是木然的,還有一點發呆。他不愛說話,有時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他也不著急。但有時,他願意跟花兒說話,跟草說話,跟蝴蝶說話,跟螞蟻說話,話說得還挺稠。在無人聽到的情況下,他偶爾會唱唱歌,或唱一段地方戲。不管是唱歌還是唱戲,他唱得都是慢拍,都是長調,都是憂傷的曲子。常常是歌和戲還沒有唱完,不知不覺中,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的憂鬱不是裝出來的,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他是真憂鬱,真愁苦。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種憂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第一次看見母親掉淚的時候,或許是高考落榜之後,抑或是離開唐麗華和喬集礦的時候。反正他的憂鬱眼神兒裡有,眉頭上有,呼吸裡有,話語裡有,甚至連他的笑裡都帶有一絲憂鬱。像宋長玉這樣的年輕人,具有憂鬱情緒和憂鬱情調的人不是很多。多數年輕人都是無憂無慮,甚至沒心沒肺,吃涼不管酸。正因為如此,宋長玉的憂鬱在人堆裡有些顯眼,低調的顯眼,不想顯眼的顯眼。不管他到哪裡,人們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應該說他的憂鬱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他已經把明金鳳感染了。明金鳳或許認為他的憂鬱是一種成熟的標誌,是一種男人的魅力,是人生不足百常懷千歲憂的幽遠情懷,非常值得她效仿。明金鳳也開始沉思,開始走神兒,並一口接一口歎氣,好像已愁得不成樣子。宋長玉注意到這一點,也意識到了他的憂鬱所產生的效應。既然憂鬱不是一種病態,既然憂鬱能引起別人的同情、喜愛和共鳴,他不妨繼續憂鬱下去。也就是說,如果他的憂鬱以前是不自覺,現在變成了自覺,變成了贏得明金鳳芳心的一種精神武器。
【第17節】
秋涼時,明守福給磚瓦廠買煤,也順便讓人用手扶拖拉機給自家拉了一車煤。煤是明煤末兒,需要摻上一些粘土,打製成蜂窩煤,才能燒鍋做飯,冬天才能放進爐子裡點燃取暖。打蜂窩煤是一項重體力勞動,程序是,先把煤和土和成煤泥,和得恰到好處,把圓筒狀、裡面焊有多根鋼筋棍兒的鐵殼子制煤機往煤泥上使勁一扣,將煤泥扣滿,然後拎到一個平整的空場子上,雙手的大拇指像摁注射器似地摁下煤機底部一個可上下活動的圓形鐵片,一塊佈滿窟窿眼兒的蜂窩煤才能脫出來。俗話說,脫坯搭牆,活見閻王。做蜂窩煤的勞動強度不比脫坯搭牆低。這樣的勞動明守福已不大適合干,他的腰有些發硬,打蜂窩煤時光是彎腰他就受不了。明大嬸兒托人給大兒子捎話,讓大兒子抽空回家給家裡打煤。話捎去了,卻遲遲不見大兒子回來。不用說,大兒子對這項勞動也有些害怕,得懶就懶,得拖就拖。有一天,宋長玉到明大嬸兒家看見了那堆煤,問怎麼不把煤做出來呢?明大嬸兒就罵她的大兒子,說大兒子是懶鬼脫生的。宋長玉說:「別讓大哥回來了,我來做吧。」
明大嬸兒說:「這個活兒太累了,還是等你大哥回來吧。他在救護隊成天價也沒啥事,吃得粗胳膊粗腿的,該他給家裡出點力了。」
宋長玉說:「越是經常不幹活的人,猛一下幹這種活兒越受不了。我幹活兒幹慣了,這樣的活兒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那可是太勞累你了!」
宋長玉說幹就幹。他用架子車拉來了黃土,把煤倒騰到院子外面,在一塊空地上擺開了戰場。他一上來就幹得很緊張,既要速度,又要質量。汗水濕透了衣衫,臉上和衣服上都濺了不少煤點子,他全然不顧,好像把自己豁出去了。脫煤必須先遠後近,留夠距離和面積,蜂窩煤才擺得下。為了搶時間,他在煤泥與蜂窩煤之間大步走都嫌慢,索性來回小跑。明大嬸兒讓他慢點兒,不要著急,今天打不完還有明天。他嘴上哎哎著,答應了明大嬸兒,腿上卻跑得更快了,簡直像織布的梭子一樣。他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明家好好表現一下自己,讓明家的人知道,別看他看似文弱,其實他是很要強的,很有力氣的,也是很能幹的。他不僅有力氣,還有志氣,不僅氣力大,耐力也大。明守福誇過他了,說他有一股子不怕吃苦的勁頭。對了,他要把不怕吃苦的勁頭進一步發揮出來,發揮到極致,最好能嚇明大叔一傢伙。他心裡已經認可了明金鳳,這一切都是衝著明金鳳來的,都是為了能得到明金鳳。他完全改變了在喬集礦使用的策略,他不給明金鳳寫信,也不主動和明金鳳接近,除了暗暗給明金鳳遞一點秋波,就那麼把明金鳳抻著。
他必須從外圍開始,先做明金鳳父母的工作,得到了明金鳳父母的好感,才有可能得到明金鳳父母惟一的寶貝女兒。不然的話,哪怕明金鳳一百個想跟他好,明金鳳的父母不同意也是枉然。好比明金鳳是一株櫻桃樹,樹周圍卻埋有地雷,要走近櫻桃樹,並把櫻桃摘下來,他必須先起出地雷。而明守福明大嬸兒就是保護明金鳳的地雷,他現在所做的就是排雷的工作。你別說,蜂窩煤的樣子還真像地雷,他把「地雷」起了一個又一個,已把「地雷」整整齊齊擺了一大片,「地雷」還遠遠沒有起完。「地雷」之一的明大嬸兒把一大茶缸子茶端過來了,另一隻手還拿著擦汗的毛巾,讓宋長玉擦擦汗,喝點茶。宋長玉接過毛巾擦擦汗,又接過茶缸子,一口氣喝下去上半茶缸子茶水。明大嬸兒問他累不累。他說沒事兒。明大嬸兒說:「你真的怪能幹呢!」宋長玉笑了笑,接著「排雷」。他在心裡大聲說:「我當然能幹了,把你的閨女嫁給我吧,我保證讓你們的閨女有吃有喝有錢花,不會讓你們的閨女吃虧!不要抓著你們的閨女不放手,錯過這個機會,你們的閨女就找不到像我這樣能幹的小伙子了。連礦長的閨女都願意跟我談,找你們的閨女,我已經是退而求其次,你們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地雷」沒有爆炸,宋長玉沒遇到什麼危險,不過他的確有些累了。他覺得腿上的肌肉在抖,好像腿筋也在抖,雙腿有些發軟。他還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許抖,再抖我抽你!」他把腿踢了踢,並使勁往地上跺了一下,腿果然不抖了。
只用了一個上午,宋長玉就把一車煤全部打製成了蜂窩煤。一大片蜂窩煤橫成排,豎成行,在秋陽的照耀下閃著烏油油的油光,很是漂亮。
明金鳳不幹了,宋長玉正在食堂吃飯,她氣哼哼地跑回家裡,質問媽媽:「你們家是地主嗎?宋長玉是你們家的長工嗎?哪有你們這樣用人不當人的!」
媽媽正在灶屋做飯,見閨女氣得臉都黃了,問:「你這閨女怎麼了?誰惹你了?你怎麼跟吃了五斗槍藥一樣?」
「誰惹我了?就是你惹我了。我問你,人家給咱家幹了一上午的活兒,你為啥不留人家在咱家吃飯?」
「誰說我沒留!我一說讓他在咱家吃飯,他就跑了。」
「我看你還是耍虛招子,不是誠心誠意留人家吃飯!你買菜了嗎?你準備讓人家吃啥飯?」
「我準備給他殺雞吃。」
「雞殺了嗎?」
「殺雞還不容易嘛,逮住就殺了。」
「容易為啥不殺!要殺就該早點殺,我看你根本就沒打算殺。你們這是欺負人家,看人家是個外地人,看人家的父母沒在跟前,就欺負人家!」明金鳳的眼淚流了下來。
「金鳳兒,你咋能這樣說話!你媽是欺負人的人嗎?你媽啥時候欺負過人!」
這時明金鳳的爸爸從外面回來了,問:「怎麼回事兒?你們娘倆怎麼了?」
「怎麼了?問你閨女吧。小宋幫咱家打了煤,就因為小宋沒在咱家吃飯,你閨女生氣了,厲害得像是要吃了我。」